第六章 · 4
“哈,哈……真有意思!”主人的妻子先笑了起来。主人把脸朝向窗外,说了句:“简直胡扯!”
唯独寒月君却依旧笑吟吟地说道:“请吧,请您讲讲您的怀旧谈,也好让我这个后生小辈见识见识。”
“我的那次恋爱是带有相当神秘色彩的呢,要是对已去世的小泉八云〔4〕先生谈谈,定会受到他的赞美呢,可惜小泉先生已经长眠了,所以我也就没人可讲啦。不过,既然诸位热心请求,那我就把我这一段秘密向你们公开好啦。不过有个条件,你们要听,可就得老老实实地听到底呀。”迷亭先叮嘱了这么一番,然后就进入了本题:“回想起来,距今嘛——那是几年前的事儿呢?——太麻烦了,就把它算做是十五、六年前的事儿吧。”
〔4〕 小泉八云(1850—1904),日本作家、翻译家、教师,曾向西方介绍日本的文化和文学。
主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胡诌瞎扯!”
主人的妻子嘲弄地说:“您的记性真坏啊。”
只有寒月君谨守约定,一句话也不说,摆出一副急于恭听下文的架势。
“那好像是某一年的冬天吧,我从越后国通过蒲原郡筍谷,登上蛸壶岭,正要来到会津这块地方的时候……”
“你怎么净走这些怪里怪气的地方?”主人插嘴问。
主人的妻子不愿意让主人打搅,说:“听着!别说话,可有趣啦。”
迷亭接着说下去:“可是,太阳已经西沉啦,又不认识路,又饥又渴,实在没办法,我就敲开岭上孤零零的那家茶馆的门,我说我是如此这般的一个人,请允许我借宿一宿。对方说这有什么,就请我进去,我一看见那个拿蜡烛照我的人,立刻浑身打起颤来。我就是从那时起切实地懂得了恋爱这个难以捉摸的魔力的啊。”
主人的妻子插口说:“真讨厌,在那样的深山老林中哪儿会有美丽的女子啊?”
“太太,深山也罢,海滨也罢,我倒是真希望让你亲自看一眼那位美丽的姑娘哩。她梳着那么雅致的高髻……”
“吓!”主人的妻子对迷亭的胡诌简直不知说什么好。
“你听我说下去,我进屋子里一看,在八叠的房间当中有一个地炉,我和那个姑娘,还有她的老爹和老娘围坐在地炉旁。对方问我一定很饿了吧,我说请快些给我弄点吃的吧,不管什么都可以。于是那位姑娘的老爹说,难得是个新来的客人,给他煮顿蛇饭吧。听着,下文可就是我失恋的过程了,请注意听啊。”
寒月插口道:“迷亭先生,我们不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吗?不过,那可是越后国啊,在严冬总不会有蛇吧。”
迷亭道:“你问得很有道理。不过,对这种带有诗意的故事,你总不能这样拘泥于道理的吧。在泉镜花〔5〕的小说里,还写有从雪中爬出螃蟹来的呢。”寒月说了声,“哦,您说得不错,”就又回到了谨敬恭听的态度。
👑 落`霞`读`书luo xia du shu . com .
〔5〕 泉镜花(1873—1939),日本明治时代的小说家。
“那时候,我是有名的专吃怪东西的,什么蚂蚱啦,蜒蚰啦,癞蛤蟆啦,我都吃腻了。蛇饭倒是个新鲜玩意儿,我对老头儿说那太好啦,我就打扰了。于是老头儿在地炉上放上一口锅,放进米煮起来了。奇怪的是那锅盖上有十个左右大大小小的孔。蒸汽不断从那些孔中冒出来。我心里想,难得他们想得出来,乡下人有这种心眼儿,真值得佩服。这时,老头儿突然站起来,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抱着一个大铁笼子回来,随手就放在地炉的旁边。我往里一看,嚄,真不少哪,老长的家伙,一条一条挤在一起,互相盘绕着哩。”
主人的妻子的眉毛皱成八字,说道:“您别再往下讲啦。多恶心!”
“那怎么行呀,这正是造成我失恋的巨大原因,不能不讲啊。后来,那老头儿,左手拿起锅盖,右手随便抓出几条盘绕着的长家伙,赶快往锅里一放,立刻就盖上了锅盖。别看我遇事不在乎,这时也不免感到有些汗毛倒竖起来。”
主人的妻子愈听愈害怕,说道:“别讲下去啦,多骇人呀。”
迷亭越发得意地说:“这就要讲到失恋了,请忍耐一下。使我吃惊的是,大约不到一分钟的光景吧,从锅盖的孔中‘嗖’地伸出一个蛇头。我想,好家伙,探出头啦,马上从另一个孔中又‘嗖’地伸出个头来。我心里还在想,又出来一个,很快这边伸出来一个头,那边又伸出来一个头。到了后来,整个锅面上完全是蛇头啦。”
苦沙弥问道:“为什么都要把头探出来?”
“这是因为锅里边极热,蛇疯狂地想往外爬呀。又过了一会,老头儿说了声‘大概是时候了,该往外抽啦’,老妈妈应了一声,那姑娘也答应了一声‘是’,于是两人各抓起蛇头用劲一抽。蛇肉都留在锅里,只剩下蛇身的骨头随着蛇头长拖拖地被抽了出来。”
“这可以说是蛇的‘抽掉骨头〔6〕’吧?”寒月笑着问了一句。
〔6〕 日语中常指没有气节的人。
“的确是‘抽掉骨头’,你们说这招多妙呀。然后就打开锅盖,用勺子把米饭和蛇肉足足搅和一阵之后,向我说了声:‘请用餐吧。’”
主人冷冷地问道:“你真的吃啦?”主人的妻子咧着嘴说:“你别问啦,恶心得很,回头连饭都不想吃啦。”
“太太,你不敢吃蛇饭才那样说。你可以尝一次嘛。那个鲜美的味儿,保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噢,真恶心!我才不吃呢。”主人的妻子说。
迷亭接着又讲下去:“我当时饱餐了一顿,既忘了冷,又可以毫无顾忌地欣赏姑娘的月貌花容,我感到十分满足,当他们说声:‘请安寝吧,’我一路劳乏,便遵照吩咐,倒头便睡,也不顾得失礼,一觉睡到大天亮。”
这回是主人的妻子急于听下文,催促迷亭说:“那么,后来呢?”
“后来嘛,第二天一早,我一觉醒来便失恋啦。”
主人的妻子又问:“您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儿?”
“不,我什么也没做,起来后,我一边吸着香烟,从屋后的窗子往外一看,就在露天洗脸池旁边,哇,一个秃头正在洗脸哩。”
主人问道:“是那家的老头儿?还是那家的老婆子?”
“这点嘛,我当时也分辨不清,我死盯盯地瞧了一会儿,那个秃头转过头来,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是我昨天夜里初恋的那个姑娘呀。”
主人反驳说:“你刚才不是还说过,那姑娘梳着发髻吗?”
“头一天晚上当然是梳发髻,而且还是云鬟高耸、美极了的发髻,不过,今天早上却变成了光秃秃的秃头啦。”
主人按照他的老习惯,仰头看着天花板,说了声:“简直是捉弄人!”
“我也感到十分奇怪,内心里有点战战兢兢,从远处偷着瞧,只见那个秃头终于洗完了脸,漫不经心地把放在旁边石头上的假发往头上一戴,便若无其事地走进屋里来了。我这才恍然大悟。虽然是恍然大悟,不过从那时起我就为失恋而千古遗恨啦。”
“真有这种胡扯的失恋哪!寒月君,要好好听听迷亭讲的,就是失恋,也要像迷亭这样高高兴兴,这才是好样的。”主人朝着寒月评论了迷亭的失恋。
寒月说道:“不过,那个姑娘如果不是个光秃秃的脑袋,迷亭先生把她迎娶到东京来,那迷亭先生可就更会高高兴兴的啦。总之,偏偏赶上姑娘是个秃头,真可以称得上是千秋恨事了。不过,我倒要请问一下,那样年轻轻的女人怎么会头发都掉光了呢?”
“我对这点也反复考虑过,我想肯定是吃蛇饭吃得太多的缘故。蛇饭这种东西,是上火的呀。”
主人的妻子说道:“不过,您虽吃了也没有出现任何毛病,真是幸运呀。”
“我虽然没变成秃子,不过就从那时起成了近视啦。”说着,迷亭摘下他的金丝腿眼镜,用手绢仔细地擦拭着。
过了好一会儿,主人好像才想起来似的,十分认真地问道:“你说的话里,哪有什么神秘的味道呀?”
“那个假发是从哪里买来的呢?还是拣来的?我想来想去,还是弄不清楚。这点,挺神秘嘛。”迷亭说着,又把眼镜架回到鼻梁上。
“简直像听段相声一样呢。”这是主人的妻子的评语。
迷亭胡扯一通,我本来以为可以告一段落,他再也没什么可讲的了。其实不然,这位老兄只要不把他的嘴用东西堵上,他的天性是绝不肯沉默的。他又讲起了下边的一段话:
“我的那次失恋固然是一场痛苦的经验,不过,那时如果我没发现她的秃头,娶了她,那可就一辈子看着都别扭,所以不慎重考虑,真是玄极啦。结婚这种事儿,一旦到了真要实行的关键时刻,经常是会发现隐藏着的、意想不到的缺陷的。所以寒月君可千万不要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又是幻想,又是神不守舍,那可不行,还是好好静下心来磨你的玻璃球为妙。”迷亭说了这番好像忠告似的话。
寒月故意装出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说:“是啊,我倒是想一心磨我的玻璃球。不过,对方不允许我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
迷亭说道:“可不是,像你的情况,对方总要闹腾嘛。不过,这种事有时是非常可笑的,比如那个为了小便才进图书馆的老梅君的事儿,就妙得很。”
主人被引上了钩,追问道:“他怎么的了?”
“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那位老兄以前在静冈的一个叫东西馆的旅馆只住过一宿,当天晚上立刻向那家旅馆的女服务员提出结婚的要求。我是遇事不在乎的,不过还没进化到那位老兄的程度。当然啦,那家旅馆里有个叫阿夏的姑娘非常漂亮,而负责老梅君住的房间的,又正是阿夏姑娘,所以他向她提出结婚,也就不足为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