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6
迷亭说:“有什么办法,审美的感觉大体都是发源于希腊的嘛。美学家与希腊毕竟是无法分开的啊。尤其是当我观赏了那些肤色黑黝黝的女学生一本正经地做体操,我总是想起阿古诺黛丝的故事来哩。”
寒月君仍然是笑嘻嘻地说道:“又捅出个麻烦的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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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亭说:“阿古诺黛丝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啊。我真佩服极啦。当时雅典的法律是不准女人当产婆的。太不自由啦,阿古诺黛丝当然也感到太不自由啦。”
“你说的是什么?你方才说的那个叫什么?”
“女人呗。女人的名字啊。这个女人反复想:不准女人当产婆太不像话啦,太不自由啦。自己一定要当产婆,有没有当产婆的办法呢?她整整想了三天三夜,恰好在第三天的清晨,她听到邻家新生儿的哭声,于是她恍然大悟。她随即把头发剪了,改成男装,去听了赫洛费拉斯的讲课。她圆满地听完了课程,已经感到满有把握了,就真的从事起产婆的行当来。太太,你知道她可走运啦。这里也是呱呱坠地,那里也是呱呱坠地,这些新生儿都由阿古诺黛丝接生,所以她赚了许多钱。不过,人间万事都是塞翁之马,七起八落,祸不单行的。她的秘密终于被发觉,以触犯官府法律的罪名,即将受到严厉的处置。”
主人的妻子啧啧称赞说:“真像听评书一样!”
迷亭说:“我讲得很巧妙吧。——想不到雅典的妇女竟然提出了联名状,当时的行政官也被搞得张口结舌,后来她终于被无罪释放。从那以后,当局终于不得不出布告:妇女也可以当产婆。这件事儿总算以胜利告终。”
主人的妻子说:“您晓得的事儿真多啊。我真佩服您。”
“唔,一般的事儿我都晓得,不晓得的只是自己的愚蠢罢了。不过,对这点我还是模模糊糊晓得点的。”
“哈,哈……您净说些有趣的话……”主人的妻子笑得前仰后合。
通往外面玻璃门上的铃铛响了,发出和刚装上时同样的响声。主人的妻子说了声:“哎哟,又来客人啦。”便退回到她自己的起居室去了。我心想太太刚走,进到客厅里来的是谁呢?原来是大家都晓得的越智东风君。
东风君这一来访,到主人家来走动的这些怪人,虽不敢说网罗殆尽,但至少可以说已有相当数量的座上客光临,足以慰我寂寥了。如果仍认为这不够,那就太不知好歹了。如果我命运不济被豢养在另外的人家,那说不定我一辈子连这些先生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也未必能遭际到就了此一生哩。幸而我做了苦沙弥先生门下的一只猫儿,朝夕得侍奉于虎帐之下,苦沙弥先生自不必说,就是迷亭、寒月乃至东风各位先生,即便寻遍东京,也很难找到这些豪爽之士。现在使我有机会趴着拜见他们的举止,这对我来说真是千载难逢的幸运。而且托先生们的福,使我在此酷暑之中忘掉浑身披着毛皮的烦扰,非常有趣地消磨半日的时光,实在感谢之至。既然这么多的人聚到一起,想必不同寻常,我想肯定要有好戏看,于是我躲在客厅里的壁橱后面恭恭敬敬地等着瞻仰他们的神采和言行。
“好久没来向您问候啦。”我看了看东风君那行礼的脑袋,仍然和上次来时一样,头发油光发亮。如果只看他的头发,他有点像唱小戏的演员,不过,看他下边穿着的那白色硬邦邦的小仓布的裙裤,又很容易使人猜想他是剑客神木原健吉〔9〕手下的徒弟。因此东风君的身体中像个普通人的地方,只有从肩到腰这上半截儿。
〔9〕 神木原健吉(1829—1894),日本有名的剑术家。
“难得难得。这么热的天,难为你前来。请到这边来坐吧。”迷亭先生好像是在自己的家里招呼客人。
“好久没见到先生您啦。”东风君向迷亭客气地说。
迷亭说:“不错,记得还是今年春天在朗读会上见过面的。提到朗读会,你们还搞得很热火吗?你以后又担当了阿宫小姐的角色了吗?那次你搞得很不错,我还热烈地给你鼓过掌哩,你注意到了吗?”
“多亏您的鼓励,增加了信心,总算全部搞完啦。”
主人开口了:“这次你们什么时候再举行那种会啊?”
东风答道:“七八两个月休息,九月份准备搞得更红火一些。先生,您有什么设想吗?”
“唔。”主人做了一个有气无力的回答。
“东风君,你们能不能表演一下我的创作?”这次是寒月君在搭腔。
东风君说:“你的创作会很有意思的,是个什么内容?”
寒月大言不惭地说:“剧本呗。”果然不出所料,在座的这三个人一下被镇住,不约而同地看着寒月。
东风君进一步追问道:“剧本,那可了不起!是喜剧?还是悲剧?”
寒月先生仍然不动声色地答道:“不,既不是喜剧,也不是悲剧。最近对旧剧、新剧议论得很厉害,我要别开生面。我尝试着写了一出俳剧。”
东风说:“你的所谓俳剧是什么样的剧呢?”
寒月说:“就是把富于俳句趣味的剧,简称为俳剧罢了。”
主人和迷亭听了寒月的答复,有点让寒月给搞懵了,静静地听着。结果还是由东风君发问道:“那么,请问你那个剧情的新意何在呢?”
“基本是从俳句趣味着想的,我想如果剧太长了,或者太刺激了都不太好,所以写成个独幕剧。”
东风只说了一声:“哦!”
寒月说道:“请先让我从布景说起吧。这个,也是尽量简单为好。在舞台正中立一棵大的柳树,要让那棵柳树的主干向右方有力地伸出一根横枝,然后让一只乌鸦落在树枝上。”
主人表示担心,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但愿那只乌鸦能老老实实待在那里才好。”
寒月说:“不,这不犯难,把乌鸦的两条腿用小绳捆在树枝上就行啦。这样,在树下要放上一只澡盆,一个美人横着身子用毛巾正在洗澡。”
“这可有点颓废色彩啊。我倒要先请问一下,由谁来演那个女的呢?”迷亭提出质问。
“这有什么,很容易办到,去请美术学校的模特儿嘛。”
“那样,警察厅可要不答应了呢。”主人又担心起来。
“不过,只要不卖票,就没关系了。若是为这点事左也不行右也不准,那学校里的裸体画写生岂不也画不成啦。”
迷亭说:“不过,那是为了练习作画,和只供人看可不同啊。”
寒月理直气壮地说道:“如果各位先生都是这样的见识,那日本的文明开化可就没有希望啦。绘画也好,演剧也好,都是艺术嘛。”
“且不要争论,你说说下一步怎么演吧。”东风君催促道。看来,他还真打算上演呢,所以急于想知道该剧的情节。
寒月说:“就这样,俳人高滨虚子〔10〕手执司的克,戴着白灯心草的帽子,穿着羽纱的外褂,把萨摩条纹布的长袍掖起,脚下一双矮腰皮鞋,从花道〔11〕登场。他的这身穿戴,虽然有点像陆军部的御用商人,但因为是俳人,所以必须尽可能走得从容不迫,做出一副边走边在心里推敲着俳句创作的样子。这样,虚子穿过花道,来到舞台上,他突然抬起他那正在揣摩俳句的眼睛一看,面前是一棵大柳树,柳荫下一个雪白裸身的女子正在沐浴。他吃了一惊,往上一看,在长长的柳枝上停留着一只乌鸦正往下瞧着女人沐浴。于是虚子先生深有感触,俳兴大发。这个镜头大约需要保持五十秒钟,然后他大声朗吟了一首俳句:‘对沐浴的女人/看得神魂颠倒的/这只乌鸦哟。’一旦朗吟完毕,立刻响起拍子木,幕落。怎么样?这很有新意吧?你喜欢这个剧吗?你扮演虚子比起担当阿宫姑娘的角色来,要有意思得多哩。”
〔10〕 高滨虚子(1874—1959),和夏目漱石同时代的有名的和歌诗人、小说家。
〔11〕 歌舞伎演员由舞台一侧通过群众席上下场的通道,或相扑力士出场的通道。
东风君似乎觉得缺少点什么,严肃地回答说:“这未免太简单了些,似乎不太带劲儿。最好再添进些人情味就好啦。”
在刚才这段时间里,迷亭一直洗耳恭听着,他可不是个永远闷声不响的人。他说道:“只这么点儿情节,你的这个俳剧太那个了。根据上田敏〔12〕君的说法,什么俳句趣味,什么滑稽之类的东西,都是带有消极色彩的,是亡国之音。真不愧是上田君,说得多剀切啊。你试想,如果真的演了你这种无聊的东西,那只能遭到上田敏君的嘲笑呢。先不说别的,先说你写的这个东西,是剧呢还是玩笑打诨?难道不是过于消极、无法让人看懂的吗?这样说可能失礼,寒月君,最好还是在你的实验室里磨你的玻璃球吧,俳剧这玩意儿,你就是再写上一百篇两百篇,这种亡国之音也是要不得的呀。”
〔12〕 上田敏(1874—1916),明治时代的日本诗人、评论家、英文学者。
寒月有些愤然似的说道:“怎么会是消极的呢?我还自以为是很积极的呢。”他开始为这本来消极积极都无所谓的问题争辩起来。“就以虚子来说吧,虚子先生所以吟出这句俳句‘对沐浴的女人/看得神魂颠倒的/这只乌鸦哟’,对他让乌鸦对女人着迷这点上,我认为是非常积极的。”
迷亭说:“噢,这倒是新鲜见解,务请将高论讲给我听听。”
“我作为在大学里学过理科的理学士来考虑问题,说乌鸦看女人着迷,是不合乎情理的吧?”迷亭说:“很对,是不合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