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九章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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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世上所有的学问都是形而下之学,看起来也似乎很不错,其实一到紧要关头,就全不中用。过去不是这样,武士们从事豁出性命的职业,所以要进行心的修炼,以便在生死关头毫不慌张。我想您大概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吧。这可不像磨磨球、编编铁丝那么容易呀。”老人朝着主人说道。

“哦,是这样!”主人还在做出一副老实相。

“伯父,您所说的心的修养,就是指不要磨什么球,只抄手坐在那里不动就可以了,对吧?”迷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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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么理解可不成。决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做到的。孟子说过‘求放心’。邵康节也说过‘心要放’,再有,在佛门中,有个叫中峰和尚的高僧,他教导人要‘具不退转’。这可不是轻易就能懂得的。”

“反正我不懂。那么到底应该怎样做才行呢?”迷亭道。

“你读过泽庵禅师〔15〕的《不动智神妙录》吗?”老人道。

〔15〕 泽庵禅师(1573—1645),日本江户初期临济宗禅僧。

“没有啊,听也没有听说过。”迷亭道。

“心放于何处乎。心如放于敌之身体动作上,则心将为敌之身体动作所夺。心如放于敌之武器上,则心为敌之武器所夺。心如放于必欲杀敌上,则心为必欲杀敌之念所夺。心如放于自身之刀剑上,则心为自身之刀剑所夺。心如放在决不能为敌所杀上,则心为决不能为敌所杀之念所夺。心如放于应付他人上,则心为应付他人所夺。总之,心无处可放。”老人说。

“真难为您一直没有忘,还能背诵如流哩。伯父,您的记忆力真不错嘛,记得住这么长的东西。苦沙弥君,你明白了吗?”迷亭说。

“哦,是这样。”主人这次也是用“是这样”应付过去了。

“您看,是这样吧。心放于何处乎,心如放在敌之身体动作上,则心为敌之身体动作所夺,心如放于敌之武器上……”老人看着主人说。

“伯父!苦沙弥君早就懂得这类事儿啦。他最近每天都在书斋里搞精神修养呢。门外来了客人,都不到门口去看看,已经做到‘放心’的地步了。所以准没有问题。”迷亭说道。

“呀,这可太难得了。迷亭,你最好也和苦沙弥先生一起搞嘛。”老人说道。

“嘿、嘿、嘿,我可没那么多的闲工夫啊。伯父您是闲人,所以认为别人也都闲得无事可干吧。”迷亭说。

“实际上你不是在闲着的吗?”老人说。

“不过,闲中自有忙嘛。”迷亭说。

“像你这样凡事都闹错,所以我说你不修养、不锻炼不行。倒是有句‘忙中自有闲’的成语,我从未听说过有什么闲中自忙的说法。苦沙弥先生,您说对吧。”老人说。

“唔、唔,是好像没有听说过。”主人说。

“哈哈,让您这么一搞,我可招架不住。不过,我说,伯父,怎么样,去吃一顿东京的鳗鱼好吗?咱们到竹叶亭菜馆去,由我请客,从这里乘电车去,不太远。”迷亭说。

“吃鳗鱼倒也不坏,不过,今天我和赛原先生有约在先,我就告辞了。”老人说。

“啊,是杉原先生那里吗?那老头还很硬朗吧。”迷亭说。

“不能念成杉原,这里的杉要读成赛,你总是发音不准,真没办法。把人家的姓读错了音,是有失礼仪的。今后可得注意啊。”老人说。

“可是,不是明明写着杉原的吗?”迷亭说。

“写成杉原,不过读的时候,要读成赛原呗。”老人说。

“真怪!”迷亭说了一句。

“这有什么可怪的?这叫做‘名目读法’,自古就有。蚯蚓的日本读法叫做‘眼不见’,这就是名目读法。这和将蛤蟆叫做‘仰天儿’是同样的。”

“嚄,想不到还有这些考究哪!”迷亭说。

“蛤蟆一打死,它就仰面朝天,所以‘名目读法’就读做仰天儿,还有把汉字写的杉原,不读作赛原,仍读作杉原,这是乡下人的读法,你不注意,人家会笑话的。”老人说。

“那么,您回头是要去赛原那里了?真糟糕!”迷亭说。

“没什么,你不愿意去,就不去好了。我一个人去就行。”老人说。

“您一个人去行吗?”迷亭担心地问道。

“走路去恐怕找不到,给我雇辆人力车来,我从这里坐车去吧。”老人说。

主人马上应承,立刻吩咐厨娘阿三跑到车夫家去叫车,老人又说了很长一段告别的寒暄话,在他那抓鬏的头上扣上大礼帽走了。迷亭则留了下来。

“他就是你的伯父啊?”主人开口道。

“是的,是我的伯父呗。”迷亭说道。

“原来是这样!”主人仍旧坐在坐垫上,抄起手来陷入沉思默想。

“哈哈……够出奇的吧。我有这么位伯父,怪幸福的哩。不管带他到哪儿去,都是这么一套呀,怎么样?够你吓一跳的吧。”迷亭认为这足可以使我家主人吃上一惊,因而大为高兴。

“哪里,我并不感到怎样吃惊。”主人说。

“遇上这位老爷子不感到吃惊,说明你的胆量还够可以的哪。”迷亭说。

“不过,你那位伯父似乎很有一些了不起之处,比如主张精神修养,我就觉得很值得钦佩。”主人说。

“真值得钦佩吗?你恐怕很快到了六十岁,就会像我伯父那样,也变得落后于时代啦,你可要注意呀,真要是做了时代落伍的班车,那可不妙呀。”迷亭说道。

“你只知道担心落伍于时代,可是根据时间、条件的不同,有时落伍于时代反倒真了不起哩。甭说别的,现在的所谓学问,只知道往前赶、往前赶,不管怎样前进,还是没完没了。永远不会得到满足。可是说到我们东洋式的学问,则是消极的,有的地方非常值得仔细玩味的。因为它提倡心本身的修炼嘛。”主人把前一阵子从哲学家那里听来的话,当成自己的见解讲了出来。

“这可真不得了啦。听起来你好像是在说着八木独仙君同样的话哪。”迷亭说道。

主人听到八木独仙的名字,不由得吓了一跳。说实话,前些日子来卧龙窟造访主人,并把主人说服了之后悠然归去的那位哲学家,毫厘不差,正是独仙君。现在主人煞有介事地发表的一通见解,完全是从独仙君那里贩卖来的,他原以为不知就里的迷亭,突然间提到这老兄的名字,也正是在暗中对主人的鹦鹉学舌给了当头一棒。

“你听过独仙所讲的理论吗?”主人问道。

“什么听过没有听过,说到那家伙的理论啊,十年前在学校的时候和今天没有根本的变化。”迷亭说。

“真理不是那么容易变的嘛。它之不变,也许更令人信服。”主人说道。

“唉,正是有人吹捧他,所以独仙的那一套才行得通。先说他那八木的姓就妙得很。他那胡须就完全是山羊胡嘛。而且他那胡子从住在学校宿舍里的时候就长成那个样子的。他的独仙这个名字,也怪有意思的。以前,他每到我这儿来住的时候,总和我议论他那一套消极主义的精神修养。他总是喋喋不休地重复他的老调调。我说:‘得了,咱们该睡觉啦。’可这位老兄才不考虑这些哩,满不在乎地说:‘我不困。’仍然大谈其消极论,弄得我十分为难。不得已,我说:‘你可能不困,不过我可困得不得了,还是请你睡吧。’我总算是哀求似的让他睡下,可事情到这儿并没完。当天晚上,闹耗子,把独仙的鼻头给咬了。这下,半夜里可就折腾起来啦。看来,这位老兄虽然嘴上说些开悟的话,其实还是怕死的,他可担心啦。他责怪我说:‘耗子的毒一旦传遍全身就糟了,你得给我想点办法。’闹得我不知怎么好。后来,实在无法,我只好到厨房去,往纸片上抹几个饭粒,把他糊弄过去了。”

“怎样糊弄的?”主人问道。

“我说,这是进口的膏药,是最近德国医生发明的,印度人被毒蛇咬伤,一贴这种膏药,会立见奇效,你只要贴上,准保不会发生问题。”迷亭说。

“你从那时起,就已经很会蒙人了,是不是?”主人说道。

“独仙君真是个老好人,他信以为真,终于呼呼地睡着了呗。第二天醒来一看,膏药下边搭拉着白线一样的东西,原来就是他那山羊胡子挂上去啦,真滑稽极啦。”迷亭笑着说。

“不过,在那以后,他似乎很有进步了呢。”主人说道。

“你最近见着他了?”迷亭不解地问道。

“一个星期前他来了,和我谈了很久才回去。”主人说。

“怪不得我觉得你是在大讲特讲独仙那一套的消极理论呢。”迷亭说。

“说实在的,我很佩服他的说法,所以我现在也正在准备加把劲修养。”主人说。

“加把劲当然不坏,不过你如果把别人的话过分当真,可要倒霉呀。说起来你这个人的毛病是不管别人说什么立刻当真。独仙也只是嘴上说得很像回事,但真到了紧要关头,还不是一样?你还记得九年前的大地震吧,那时从宿舍楼上跳下去受了伤的,只有独仙一个人呀。”迷亭说。

“对那件事,本人不是很有一番说法吗?”主人说。

“是呀,要让他本人说,他跳下去还很值得引为自豪的哩,说什么:‘禅的机锋是非常峻峭的,所谓禅机无异于电光石火,其应物的迅速达到了令人生畏的程度。别的人一遇上地震,立刻狼狈不堪,而唯独我所以能立即从楼上跳下去,正表示自己修炼的功夫已经奏效,所以值得高兴。’他一边瘸着腿,同时还暗自高兴哩。真是个不肯认输的家伙!我总觉得再也没有比那些谈论什么禅啦佛啦,说得玄而又玄的人更不可信哩。”迷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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