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三十五章 · 2

[美]海明威2019年07月1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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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她刷头发,她的头半斜着,头发尽落在一边。外面天已暗了,床头的灯光照在她的头发、脖子和肩膀上。我走过去亲她,握住了她那拿发刷的手,她的头倒在枕头上。我亲着她的脖子和肩膀。我是那么爱她,感到有点昏晕。

“我不想走了。”

“我不想让你走。”

“那么我就不去了。”

“不。去。只是去一会儿,过后就回来。”

“我们就在这儿吃晚饭。”

“快去快来。”

葛雷非伯爵已经在弹子间里。他正在练习打弹子,弹子台顶上的灯光照耀下来,他的身子显得很脆弱。灯光圈外不远的地方有一张打纸牌的桌子,上面摆着一只放冰的银桶,冰块上突出着两瓶香槟酒的瓶颈和瓶塞。我进去往台子走,葛雷非伯爵直起身子朝我迎上来。他伸出手来。“你在这里真是太叫人愉快了。你还赏光和我打弹子,实在太好了。”

“谢谢你的邀请。”

“你完全恢复了没有?人家告诉我,你在伊孙左河上受了伤。我希望你现在好了。”

“我很好。你好吗?”

“哦,我身体一向是好的。但是我越来越老了。我发觉了一些老年的征象。”

“我不相信。”

“我是老了。给你举个实例吧?我讲意大利语比较不费力。我约束自己,避免讲意大利语,但是我人一累,就觉得讲意大利语轻松得多。所以我知道我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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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讲意大利语。我也有点累了。”

“哦,不过你累的话,该讲英语比较不费力吧。”

“美国语。”

“是的。美国语。请讲美国语。那是一种可爱的语言。”

“现在我很少见到美国人。”

“那你一定若有所失。见不到同胞不好过,尤其是女同胞。我有过这种体会。我们打弹子吧?要不,你觉得太累?”

“我并不是真的累。不过说说笑话罢了。你让我几分?”

“你近来常常打弹子吗?”

“一次也没有。”

“你的技术本来很不错。一百分让十分吧?”

“你过分夸奖我了。”

“十五分。”

“那很好,不过你还是会打败我的。”

“我们赌一点钱怎么样?你打球一向喜欢下注的。”

“我看还是这么办吧。”

“好。我让你十八分,我们算一分一法郎。”

他打得一手好弹子,虽则他让我十八分,到五十分时我只赢了他四分。葛雷非伯爵按按墙上的电铃,喊酒保来。

“请你开一瓶,”他说。随即转对我说:“我们来点小刺激吧。”酒冰冷,不带甜味,品质醇良。

“我们讲意大利语好吗?你不大在乎吧?现在这是我最大的偏爱了。”

我们继续打弹子,停手时就喝口香槟,用意大利语交谈,不过话也讲得很少,只专心打弹子。葛雷非伯爵打到一百分时,我还只九十四分。他笑笑,拍拍我的肩膀。

“现在我们来喝另一瓶酒,你对我谈谈战事好啦。”他等我先坐下。

“谈旁的事吧,”我说。

“你不愿意谈它吗?好。最近你看了什么书?”

“没有什么,”我说。“我这人恐怕太愚蠢了。”

“哪里。不过你应当看看书。”

“战时有什么好书?”

“有个法国人巴比塞,写了本书叫做《火线》〔6〕。还有《勃列特林先生看穿了》〔7〕。”

〔6〕 亨利·巴比塞(1873—1935)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在战壕中写成本书,揭露战争的罪恶。该书于1916年出版。

〔7〕 这是英国作家威尔斯发表于1916年的优秀反战小说。

“他可并没有看穿。”

“什么?”

“他没有真的看穿。这些书医院里都有。”

“这么说你近来是在看书的吧?”

“看一点,但没什么很好的。”

“依我看,《勃列特林先生》这书,对于英国中产阶级的灵魂,是个很好的分析研究。”

“我可不知道什么是灵魂。”

“可怜的孩子。我们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是灵魂。你信教吗?”

“只在夜里。”

葛雷非伯爵笑笑,用手指把酒杯转动一下。“我本以为年纪越大,一定更热心信教,但是我并没有这样的变化,”他说。“这真太可惜了。”

“你死后还想活下去吗?”我问,话出了口立即觉得自己太糊涂了,竟提起死字。但是他全不介意。

“那要看你现在的生活怎么样。我这一生过得很愉快。我希望能永远活下去,”他笑笑说。“我也差不多算长寿的了。”

我们坐在深深的皮椅里,香槟放在冰桶里,我们的酒杯放在我们中间的小几上。

“要是你活到我这样老的年龄,一定会发觉许多事情是奇怪的。”

“你一点也不见老。”

“衰老的是身体。有时我害怕,怕我的一个手指会像粉笔那样断掉。至于精神,倒没有老,也没变得更聪明。”

“你倒是聪明的。”

“不,这是个大谬论;说什么老人富有智慧。人老并不增加智慧。只是越来越小心罢了。”

“这也许就是智慧。”

“这是一种很不讨人喜欢的智慧。你最珍重的是什么?”

“我爱的人。”

“我也是。这并不是智慧。你珍重生命吗?”

“珍重的。”

“我也是。因为我所有的只有这个。因此给自己做寿开宴会,”他大笑起来。“你也许比我聪明。你不做寿。”

我们两人都喝一口酒。

“你对战争究竟怎样看法?”我问。

“我认为,是愚蠢的。”

“哪一边会赢呢?”

“意大利。”

“为什么?”

“他们是个比较年轻的国家。”

“年轻的国家必然打胜仗?”

“在相当时期内是这样的。”

“过了那时期又怎么样呢?”

“他们变成老一点的国家了。”

“你还说你没有智慧。”

“好孩子,这不是智慧。这是犬儒主义。”

“我听起来倒是充满智慧。”

“那也并不特别如此。我还可以把反面的例子举出来。不过,这也算不坏就是啦。你的香槟喝完没有?”

“差不多了。”

“要不要再喝一点?过一会儿我就得换衣服去了。”

“我们也许不要再喝了吧。”

“你真的不想再喝了?”

“真的。”他站了起来。

“我希望你运气非常好,非常快乐,身体非常非常健康。”

“谢谢。我则希望你长生不老。”

“谢谢。我已经是如此了。还有,你以后倘若变得虔诚的话,我死后请替我祷告。这事我已经拜托了好几位朋友。我本以为自己会虔诚起来,可是到底不行。”他似乎苦笑了一下,不过到底笑还是没笑,却很难说。他太老了,满脸皱纹,一笑起来,牵动那么多的皱纹,全然分不出层次。

“我可能变得很虔诚,”我说。“无论如何,我为你祷告就是了。”

“我一向以为自己会变得虔诚的。我家里的人,死时都很虔诚。但是我到现在还不热心。”

“是时间太早吧。”

“也许太迟了。我大概已经超过了热心信教的年龄。”

“我只在夜里才有宗教情绪。”

“那时你也是处在恋爱中啊。别忘记恋爱也是一种宗教情绪。”

“你真的这样相信吗?”

“自然啦。”他朝桌子踏前一步。“你肯来打弹子,真太好了。”

“我也很愉快。”

“我们一同上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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