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 1
我在黑暗中划船,使风一直刮着我的脸,以免划错方向。雨已停止了,只是偶尔一阵阵地洒下来。天很黑,风又冷。我看得见坐在船尾的凯瑟琳,但是看不见桨身入水的地方。桨很长,把柄上没有皮套,时常滑出手去。我往后一扳,一提,往前一靠,碰到了水面,于是一划,往后一扳,尽量轻松地划着。我并不摆平桨面〔1〕,因为我们顺风。我知道我手上会起泡,不过我希望尽可能慢点起泡。船身很轻,划来不吃力。我在黑暗的湖面上划船。我看不见什么,只希望早一点到达巴兰萨的对面。
〔1〕 举桨出水面时把桨面摆平,避免空气的阻力。
我们始终没看到巴兰萨。风在湖面上刮着,我们在黑暗中错过了遮蔽巴兰萨的小岬,所以根本没看见巴兰萨的灯火。等我们最后在湖上更朝北而近岸的地方看到灯光时,已是印特拉了。但是未到印特拉以前,我们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既不见灯光又不见岸,只好在黑暗中顺风破浪,不断划桨。有时我的桨碰不到水面,因为有个浪头把船抬高了。湖上浪很大;浪打在上面,激得很高,又退回来。我连忙用力扳右桨,拿左桨倒划,退到湖面上;小岬看不见了,我们继续朝北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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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过了湖了,”我对凯瑟琳说。
“我们不是要先看见巴兰萨吗?”
“我们错过了。”
“你好吧,亲爱的?”
“我好。”
“我来划一会儿吧。”
“不,我能行。”
“可怜的弗格逊,”凯瑟琳说。“今天早晨她上旅馆来,可找不到我们了。”
“这我倒不大操心,”我说。“怕的是在天亮前进入瑞士国境内的湖面时被税警撞见。”
“还远吗?”
“离这儿有三十来公里。”
我整夜划船。到后来我的手疼极了,几乎在桨柄上合不拢来。我们好几次差一点在岸边把船撞破。我让船相当挨近岸走,因为害怕在湖中迷失方向,耽误时间。有时我们那么挨近岸,竟看得见一溜树木、湖滨的公路和后边的高山。雨停了,风赶开云儿,月亮溜了出来;我回头一望,望得见那黑黑的长岬卡斯达诺拉、那白浪翻腾的湖面和湖后边雪峰上的月色。后来云又把月亮遮住,山峰和湖又消失了,不过现在天已比从前亮得多,我们看得见湖岸。岸上的景物看得太清楚了,我连忙又往外扳桨,因为巴兰萨公路上可能有税警,免得他们看到。月亮再出来时,我们看得见湖滨山坡上白色的别墅和一排排树木间所透露出来的白色公路。我时时都在划船。
湖面越来越宽了,对湖山脚下有些灯光,那地方该是卢易诺。我望得见湖对岸高山间有个楔形的峡谷,我想那地方准是卢易诺无疑了。倘若猜想得对,那我们的船算划得快的了。我收起桨来,在座位上往后一靠。我划得非常非常疲乏了。我的胳膊、肩膀和背部都发痛,我的手也疼痛。
“我可以打着伞,”凯瑟琳说。“我们拿它当帆使吧。”
“你会把舵吗?”
“大概行的。”
“你拿这根桨放在胁下,紧挨着船边把舵,我来撑伞。”我走到船尾,教她怎样拿着桨。我提起门房给我的那把大伞,面对船头坐下,把伞撑开。雨伞拍拉一声张开了。伞柄勾住了座位,我双手拉住伞的两边,横跨伞柄坐下。满伞是风,我感觉到船猛然挺进了,便尽力地抓紧伞的两边。风把伞扯得很紧。船冲得好快。
“我们驶得太好了,”凯瑟琳说。我只看得见雨伞的伞骨。雨伞被风绷得紧紧的,直往前拖,我只觉得我们正跟着雨伞在前进。我用两脚死命撑住,拖住了它,猛不防伞被吹弯了;我觉得一条伞骨折断了,打在我的前额上,当我伸手去抓那被风刮歪的伞顶时,它一捩,整个儿翻转过去,本来我是满帆而行的,现在弄得骑着一把完全翻转的破伞的柄了。我把勾在座位下的伞柄解下来,把伞撂在船头上,回到船尾凯瑟琳那儿去拿桨。她正在大笑。她抓住我的手,笑个不停。
“什么事啊?”我接过桨来。
“你抓住那东西太滑稽了。”
“大概是吧。”
“别生气,亲爱的。真滑稽。你看样子有二十英尺宽,非常亲密地抓住了伞的两边——”她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来划船。”
“休息一下,喝一口酒。这真是个良宵,我们已经赶了不少路啦。”
“我得不让船陷进大浪间的波谷。”
“我给你倒杯酒来。然后休息一下,亲爱的。”
我举起双桨,我们靠划船前进。凯瑟琳在打开小提包。她把白兰地瓶递给我。我用怀刀挑开瓶塞,喝了一大口。酒味醇厚,热辣辣的,热气透过全身,叫我觉得温暖愉快。“这是很好的白兰地,”我说。月亮又躲在云后边,但是我看得见湖岸。前头好像又有个小岬,深深伸入湖面。
“你身体够暖和吗,凯特?”
“我挺好。只是稍为有一点僵硬。”
“把水舀出去,这样你的脚就可以往下伸了。”
随后我再划船,听着桨架声、划水声和船尾座位上白铁罐子的舀水声。
“罐子递给我好吗?”我说。“我想喝口水。”
“罐子脏得很呢。”
“没关系。我来洗一洗。”
我听见凯瑟琳在船边洗罐子的声音。随后她汲满了一罐子水递给我。我喝了白兰地后,口很渴,可是湖水像冰一样冷,冷得叫我牙齿酸痛。我望望岸上。我们离那长岬更近了。前面湖湾上有灯光。
“谢谢,”我说,把白铁罐子递回去。
“何必客气,”凯瑟琳说。“你要这里多的是。”
“你不想吃点东西吗?”
“不。我要等一会儿才会觉得饿。我们到那时候再吃吧。”
“好的。”
前头那个看起来像是小岬的地方,原来是个又长又高的地岬。我把船朝湖心划得远远才绕了过去。现在湖面狭窄多了。月亮又出来了,倘若湖上税警真在守望的话,一定看得见水面上我们这一条黑糊糊的船。
“你好吧,凯特?”我问。
“我很好。我们到哪儿了?”
“照我想,顶多还有八英里路了。”
“划起来路可不少啊,可怜的宝贝。你累死了吧?”
“不。我还行。只是手痛罢了。”
我们继续在湖上朝北划。右岸高山间有一个缺口,成为一条低下去的湖岸线,那地方大概就是坎诺比奥吧。我把船划得离岸远远的,因为从现在起最有碰上税警的危险了。前头对岸有座圆顶的高峰。我疲乏了。划起来距离其实不远,但是人一虚弱就显得远了。我知道我必须过了那座高山,再朝北划五英里才能进入瑞士水域。现在月亮快要下去了,但在落下之前,阴云又遮住了天,成为一片黑暗。我把船划得离岸远远的,划一会,歇一会,抬起双桨,让风刮着桨身。
“我来划一会儿吧,”凯瑟琳说。
“我想你不该划。”
“胡说。这对我有好处。划划可以使我的身体不至于太僵硬。”
“你不该划,凯特。”
“胡说。适度的划船对于怀孕的妇人很有好处。”
“好,你就适度地划一会儿吧。我先回船尾,你再过来。你过来时双手抓牢船舷。”
我坐在船尾,披上大衣,翻起衣领,看凯瑟琳划船。她划得很好,只是双桨太长,很不顺手。我打开小提包,吃了两块三明治,喝一口白兰地。这一来精神为之一振,我又喝了一口酒。
“你累了就说一声,”我说。过了一会儿,我又说,“当心桨,别撞在肚子上。”
“倘若撞上了,”——凯瑟琳在划桨的间歇间说——“人生就可能简单多了。”
我又呷了一口白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