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暗音浮动月黄昏 · 1
马蹄声声,车轮辚辚。
晚霞漫天,残阳如血,帝京的黄昏壮丽而又悲凉。
楚易、晏小仙坐在宽敞舒适的王府马车内,透过窗子眺望落日下的巍巍长安,别有一番感触在心头。
马车驶过景风门大街,穿入安兴坊,在齐王府门前停下。
齐王府雄踞大街,占了安兴坊四分之一的面积,朱门红墙,栋宇相连,高台楼阁纵横交错,花园假山环绕绵延,是长安城内少有的豪奢雄丽的园林。距离东南面唐元宗的兴庆宫也不过一街之隔。
王府门外的长街上早已停满了马车,骏马高壮,香车华丽,都是各大王亲显贵的宝驾,就连那些驾车仆役个个都锦衣玉带,飞扬跋扈。
楚易心中微微有些忐忑,不知今晚究竟是什么晚宴,来的都是哪些贵客?他生平从未踏入过官宦之门,何况是如此王侯云集的豪门夜宴,难免有些紧张。
大门高阔,华灯结彩,两尊巨大的石麒麟怒目雄踞,威风凛凛。数十名家丁、护卫夹道恭迎。
楚易甫踏入门槛,便觉一阵香风扑面而来,熏暖甜蜜,心神欲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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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绮丽奢华的宫殿楼阁,映衬着数不清的水石山林、池塘亭榭,无一处不是匠心独运,巧夺天工。
曲径通幽,两边梅树漫漫,粉红、雪白、淡绿、艳红……各种颜色的梅花漫漫相连,争妍斗艳,浓香如巨浪,阵阵袭人肺腑。
楚易心驰神荡,跟随着张宝贤穿行王府。步步皆景,处处如画,仿佛漫步天庭迷宫,令他眼花缭乱,分不出东西南北。
三人穿过梅林庭院,绕过高台楼阁,走过山丘竹海,又穿过郁郁青青的松石园林,隐隐听见丝竹缭绕,仙乐飘飘,眼前豁然一亮,前方竟是一片极大的湖泊。
雪湖凝冰,茫茫一片,偶有融化处,在残阳余晖下闪耀着粼粼的光波。
湖岸梅林环合,姹紫嫣红,雪白淡绿,如香雪花海,汹汹绵延。一阵大风吹过,花瓣漫空翻飞,五彩缤纷,蔚为壮观,比之先前的那片梅林又绮丽百倍。
湖心岛屿彩灯点点,与西天晚霞相辉映。高阁亭台错落参差,在山丘花木的掩映下若隐若现,歌舞欢笑声袅袅传来,缥缈如仙境。正是今夜晚宴的所在。
梅湖四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遍布护卫。护卫首领虽然认识张宝贤,却仍然盘查一番,才放三人通行。
湖面上,迤逦蜿蜒,将湖心岛与岸边的梅林巧妙相连。楚易三人穿过曲栏拱桥,到了岛上宫阙。
梅树围合,亭榭环绕,四周的回廊楼阁上坐满了王亲贵侯。正中宽阔的草坡上,乐伎吹箫弹琴,歌曲绕梁。舞姬翩翩起舞,霞带如飞。
夕阳还未下山,盛宴却已开始。
张宝贤领着二人到旁边的小亭里坐下。亭子里坐了几个绯衣金带的四品官吏,瞧见楚易二人脸容陌生,微觉诧异,但仍恭恭敬敬地朝他们行了行礼。
楚易急忙回礼。晏小仙却只微笑示意,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低声道:“大哥,据说这‘梅雪岛’上的亭榭楼台布局十分巧妙,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皇帝、王公、大臣按照彼此不同的等级,坐在不同的方位。眼下坐在紫微阁的那位,多半便是当今的皇上啦。”
“皇上?”楚易心中怦怦直跳,又惊又喜。凝神望去,只见北边坡顶那紫红的高阁栏台上,一个头戴紫金纱丝帽、身穿金黄华服的老者正笑容满面地凝视着场内的歌姬舞女,右手握着九龙掐丝黄金杯,轻啜低饮。
他虽然两鬓斑斑,胡须花白,笑容可掬,但气宇轩昂,双目炯炯有神,目光偶一扫望,精光四射,颇有不怒自威的慑人气势,宛如一只懒洋洋蛰伏于地的雄狮猛兽。当是本朝皇帝唐元宗无疑。
唐元宗身边卫士环立,美女如云,但最为醒目的却是他身边的紫衣贵妃,雪肤樱唇,双眸如春水,雍容雅致,想必便是当今最受恩宠的伍慧妃。
“大哥,你瞧那是谁。”晏小仙突然轻笑一声,语气极为鄙夷。
楚易目光移转循望,突然大吃一惊,险些叫出声来。右前方的八角沉香亭内坐着一个年轻英俊的锦衣公子,赫然正是仙人岭驿站内那飞扬跋扈的李木甫之侄李东侯!
李东侯似乎也刚刚发现楚易、晏小仙,满脸惊怒错愕,似是没料到二人非但从万寿县侥幸逃生,而且竟摇身一变成为齐王府的座上宾。那双阴鸷的眼睛又是仇恨又是狂怒地瞪视着二人,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
楚易大凛,真可谓冤家路窄!他虽然单纯善良,但却疾恶如仇,勇敢无畏,想到此人之卑劣阴毒,心中不由得怒火熊熊,当下怒目回视,毫不退缩。
李东侯身边坐着一个紫袍金带的风雅男子,清瘦挺拔,青须飘飘,脸上挂着恬淡的笑意,令人望之如沐春风,当是左仆射李木甫。
李东侯恶狠狠地瞪着楚易,嘴角突然露出一丝恶毒的微笑,探身对李木甫说了些什么。
李木甫眯起眼,深深地凝视着楚易、晏小仙两人,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转过头去。
不知何以,楚易忽然感到一种森然的寒意,周身鸡皮疙瘩都泛了起来。
晏小仙在他耳边柔声道:“这人是出了名的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大哥今后若与他同朝为官,一定要小心提防。”
一曲既罢,舞姬纷纷退下。
只听一个浑厚磁性的男子声音哈哈笑道:“皇上,这曲‘霓裳苏合香’如何?比起前些日子的那些龟兹舞姬所跳的舞阵,是不是更加富丽堂皇,活色生香?”
楚易一凛,敢这么和皇帝说话的,普天之下恐怕只有齐王李玄一人了。循声望去,说话者是左前方玉楼廊台上的一个紫衣王公。那人发如墨玉,眉清目秀,皮肤白腻莹润。若不是唇上留了两撇精心修剪过的胡子,简直像是一个风姿秀逸的女子。
楚易微微一怔,难道传说中的令天下叛军闻风丧胆的昔年西唐第一猛将李玄竟是一个如此秀雅的美男?这等长相与他的声音、威名未免也忒不符。况且以年龄推算,他当已过半百,怎的瞧起来竟如此年轻?
唐元宗微笑道:“御弟调·教出来的舞姬自然独步天下。莫说西域番国,就是朕的梨园舞姬也相形见绌。看来什么时候,朕非得请御弟入宫指点一番不可。”
齐王李玄哈哈笑道:“皇上日理万机,哪有闲暇调风弄月?这等鸡毛蒜皮的事情就由臣弟代劳好了。包管下次龟兹使者看了之后,羞愧难当,再也不敢夜郎自大。”
君臣二人相视大笑,众人轰然附和。
一个高瘦如竹竿的紫衣官吏突然“呜”地一声,当众抽噎起来。
众人大凛,纷纷噤声愕然相望。
唐元宗奇道:“郭爱卿,你好端端地哭什么?难道是朕说错了什么话么?”
楚易心中一跳,方知此人竟就是国子祭酒郭若墨,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郭若墨抽抽搭搭地以袖拭泪,哽咽道:“微臣……微臣看见陛下与王爷如此亲密友爱,忍不住幸福得热泪盈眶,浑身每一根汗毛都暖烘烘的,说不出的舒坦。噫嘻!吾朝有如此仁慈圣主,如此忠心贤臣,西唐国运岂能不昌!如果天下百姓都能像陛下与王爷这般友爱,那么这世界将多么和睦美好?我们这些人臣公仆岂不是高枕无忧?玄元皇帝所说的‘无为大治’又岂不是指日可待?……想到这些,微臣一时激动失态,还望陛下恕罪。”
众人连忙纷纷附应,啧啧赞赏不已,心底却大骂他厚颜无耻。
楚易大感愕然,想不到这位大学士竟是一个如此虚伪做作、善于溜须拍马的马屁精,心里顿时起了鄙薄厌憎之意。
唐元宗一愣,朗声笑道:“原来如此。郭爱卿所言不无道理。天下一家,人人若能彼此敬爱如兄弟姐妹,那确是美妙之极。”
唐元宗最喜欢旁人说他爱护手足,兄弟和睦,郭若墨的这个马屁拍得响亮之极。
郭若墨慌忙跪下,抑扬顿挫地大声道:“陛下嘉赏,微臣不胜惶恐。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将王爷的这首‘霓裳苏合香’赐名为‘君臣情深舞’,交与乐府好好排练,教化那些不知人伦礼仪为何物的番邦使者。并恩准微臣为此作一篇大赋,昭示天下,以作仿效。”
唐元宗点头道:“这事就交给郭爱卿去办吧。”
齐王笑道:“今日是皇上专门为伍慧妃所办的华诞寿庆,说好了只谈风月,不论国事,郭祭酒却屡次偏题。郭祭酒,先别忙着作什么‘君臣情深赋’,赶紧自罚三杯,祭一祭酒。”
众人哄然。伍慧妃嫣然一笑,垂睫不语。
楚易心道:“原来今日的晚宴是为伍慧妃举办的。齐王叫我们来,自然也是吹曲助兴,讨贵妃欢喜了。”
正自思忖,晏小仙忽然在他手臂上狠狠地掐了一把,笑吟吟地低声道:“大哥,你的心上人来啦。”
话音未落,有人长声道:“晴雪馆萧姑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