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法庭为宫本天道指定的辩护律师内尔斯·古德莫德森以年迈者迟缓而从容的动作站起身来,清了清喉咙里的痰,大拇指钩在裤子背带黑色的小夹扣边,开始盘诘 [1] 阿尔特·莫兰。内尔斯今年七十九岁,他的左眼几近失明,混浊生翳的瞳孔仅能分辨光影和明暗。但右眼似乎是要补偿左眼的不足,看上去异乎寻常地犀利,仿佛能洞明一切;他沉重地踩过法庭的地板,微跛地走向阿尔特·莫兰时,眼中几乎要射出光来。
[1] 法律术语,指一方律师对另一方证人就该证人在法庭上所作证词的诘问。
“治安官,”他说,“早上好。”
“早上好。”阿尔特·莫兰答道。
“我只需向您求证,你刚才说的几件事情我是否听清楚了,”内尔斯说道,“你说船上,也就是苏珊玛丽号上的灯全都亮着。,是这样吗?”
“是的,”治安官说道,“它们是亮着。”
“驾驶舱里也是?”
“是的。”
“渔灯,收网灯,所有的灯?”
“是的,先生。”阿尔特·莫兰说道。
“谢谢你,”内尔斯说,“我想你是这么说的,好吧。所有的灯都亮着。所有的灯。”
他停顿了片刻,仿佛是在研究自己的手,他的手上布满了老年斑,间或还会颤抖一下——他患有老年性神经衰弱。这种神经疾病的最显著症状就是额头上的神经末梢有时会蓦然地感到发热,使得太阳穴上的动脉都清晰可见地跳动起来。
“你说九月十五日晚上起了大雾?”内尔斯问道。“这是你说的吗,治安官?”
“是的。”
“很浓的雾?”
“绝对如此。”
“你记得是这样的吗?”
“我记得,是的。我回想过。因为我十点钟左右到了一下走廊上,看见了外面的雾。我有一个星期没有见过起雾了。当时能见距离不超过二十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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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点钟?”
“是的。”
“然后呢?”
“然后我睡觉去了,我猜是这样。”
“你睡觉去了。你什么时候起的床,治安官?你还记得吗?在十六日那一天。”
“我是五点钟起来的。五点钟。”
“你记得这个时间?”
“我通常都是五点钟起床的。每天早上如此。所以在十六日那天,是的,我是五点钟起来的。”
“雾还没消散吗?”
“是的,还没有。”
“还是那么浓吗?像前一天晚上的十点钟时一样浓吗?”
“差不多吧,我得说。差不多。但不完全一样。”
“这么说,早上的时候仍然雾气很重?”
“是的。直到差不多九点的时候。那时雾气开始消散——到我们坐上汽艇的时候已经基本散尽了。如果这是你想问出的结果的话,先生。”
“直到九点,”内尔斯·古德莫德森说道,“或差不多那时候?九点。”
“是的。”阿尔特·莫兰答道。
内尔斯·古德莫德森扬起下巴,扶了扶自己的领结,并轻轻地摸了下自己颈部褶皱的皮肤——这是他思考时的一个习惯性动作。
“在苏珊·玛丽号上,”他说,“引擎很快就启动了,治安官?当你启动它的时候没有遇到什么问题?”
“一下子就启动了,”阿尔特·莫兰说道,“完全没问题。”
“所有的灯光都在耗电,治安官?然而电池仍旧强劲?”
“应该是这样。因为船发动起来很顺利。”
“你当时觉得奇怪吗,治安官?你还记得吗?正如你说的,所有的灯都在耗电,但是电池仍旧电力十足,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引擎启动?”
“当时没有想到这些,”阿尔特·莫兰说道,“所以我的回答是没有——我没有感到奇怪,至少当时没有。”
“那你现在觉得奇怪吗?”
“有一点儿,”治安官说,“是的。”
“为什么?”内尔斯问。
“因为这些灯会耗费不少电力。我想它们会很快把电池耗尽,就像在汽车里一样。所以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是的。”
“你是应该觉得不可思议。”内尔斯·古德莫德森说道。他又开始抚摸自己的喉咙,并且拉了拉喉部松弛的皮肤。
内尔斯走到物证台旁,选取了一个文件夹,带到阿尔特·莫兰的面前。“这是你的询问笔录,”他说,“胡克斯先生对你进行直诘的时候它刚刚被接受为证据。是这个文件夹吗,治安官?”
“是的。”
“请你翻到第七页,好吗?”治安官照做了。
“现在,”内尔斯说道,“我问你,第七页是否是在卡尔·海因的苏珊·玛丽号上发现的物品的清单?”
“是的。”
“能否请你向法庭读出第27号物品是什么?”
“当然可以,”阿尔特·莫兰说,“第27号物品。一组闲置的D-8电池,六格组。”
“一组闲置的D-8电池,六格组,”内尔斯说道,“谢谢。D-8电池,六格的。现在能否请你翻到第42号物品,治安官?请再次向法庭宣读这项物品。”
“第42号,”阿尔特·莫兰回应道,“电池槽中发现D-8和D-6电池。均为六格组。”
“一个6号,一个8号?”内尔斯说。
“是的。”
“我到杂货店去量过,”内尔斯说,“D-6电池比D-8电池要宽一英寸。在苏珊·玛丽号的电池槽里放不下它,治安官。它比那要大英一寸。”
“他做了一些现场改装,”阿尔特解释道,“侧边的凸缘被他敲掉了,这样就有空间放得下一个D-6电池了。”
“他把侧边的凸缘敲掉了?”
“是的。”
“是你亲眼所见吗?”
“是的。”
“有一侧的金属凸缘被扳到了一边?”
“是的。”
“软金属?”
“是的。软金属。它被向后扳了,好给D-6电池腾出空间。”
“给D-6电池腾出空间。”内尔斯重复道,“但是,治安官,不是说闲置的那组电池是D-8型号的吗?那不就是说卡尔·海因有一组D-8电池可用,并且不需要敲打和改装就可以放入电池槽吗?”
“那组闲置的电池没电了,”阿尔特·莫兰说道,“我们把船拉回港口后对它进行了测试。那组电池里面一点儿电都没有,古德莫德森先生。一点儿电都没有。”
“那组闲置的电池没电了,”内尔斯重复道,“也就是说,总之,你发现在死者的船上有一组没有电的闲置的D-8电池、一组正在电池槽里工作的D-8电池,在这组电池旁边还有一组正在工作的D-6电池,这组电池实际上对原有空间而言太大了,所以有人不得不做些改装,在软金属的凸缘上做些敲打?”
“完全对。”治安官说。
“好了。”内尔斯·古德莫德森说,“请你翻到笔录的第二十七页。你所提供的被告人船上的物品清单。能否请你为法庭宣读一下第24号物品?”
阿尔特·莫兰开始翻页。“第24号物品,”片刻之后他念道,“电池槽里发现两组D-6电池。均为六格。”
“在宫本天道的船上发现两组D-6电池,”内尔斯说道,“你在船上看到过闲置的电池吗,治安官?”
“没有。我们没发现。它不在清单上。”
“被告的船上没有闲置的电池?他出海捕鱼却没有带备用电池?”
“显然,是的,先生,他没有。”
“好,那么,”内尔斯说,“电池槽里有两组D-6电池,没有备用的。请告诉我,治安官。被告船上的这些D-6电池。它们是否和死者电池槽里的电池是同一型号的?也就是说,和苏珊·玛丽号上的是否同一型号?同一厂家?”
“是的,”治安官答道,“都是D-6。同样的电池。”
“所以死者船上用的D-6电池——假设一下,因为它们是同样型号的电池——完全可以用作被告的备用电池。”
“我想是的。”
“但是,正如你说的,被告人的船上没有备用电池。是吗?”
“是的。”
“好的,治安官,”内尔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让我来问你一些别的问题。请告诉我——当你把死者弄上来的时候,遇到过什么麻烦吗?当你把渔网中的死者从海里拉上来的时候?”
“是的,”阿尔特·莫兰说道,“我的意思是,他很重。而且,嗯,他的下半身——腿和脚?——它们差点从网里滑出去。他是被防水服上的一个搭扣挂住的。我们当时担心在拉他出水的时候他会整个儿掉出去,他会滑出网去,搭扣会脱落,或者搭扣周围的橡胶会撕裂,这样他就会掉到水里去了。他的腿都浸在水里,你知道的。不完全在网内。”
“那么,”内尔斯·古德莫德森说,“能否请你告诉我们,你和你的副手马丁森是怎么做的?”
“嗯,我们把网弄成兜状。然后我们拉测深索。使网形成一个摇篮的样子,把他的腿兜在里面。然后我们把他拉了上来。”
“所以你是遇到了一点儿麻烦。”内尔斯说。
“有点儿麻烦,是的。”
“他没完全在网内?”
“是的,起初没有。我们只好把网拽来拽去地调整。但是我们把他弄了进去,网子把他兜住以后,后面就比较顺利了。是这样的。”
“治安官,”内尔斯·古德莫德森说,“照你刚才提到的这些麻烦,还有你们把网拽来拽去的时候——有没有可能在你们把他拉上来的过程中死者头撞在船尾板上?或者什么别的地方?比如,尾舷上,或者卷网机?有没有可能?”
“我觉得不可能,”阿尔特·莫兰说,“如果撞到的话我应该会知道。”
“你觉得不可能,”内尔斯·古德莫德森说,“那在你把他从网里拖出来的时候呢?或者把他放在甲板上的时于候?正如你说的,他是一个大块头,有二百三十五磅重,而且你说他身体僵硬。要搬动他是不是很困难,治安官?”
“他很重,是的,的确很重。但是我们当时有两个人,而且我们很小心。我们没有让他撞在任何东西上。”
“你确定?”
“我不记得有让他撞到什么东西。没有,古德莫德森先生。我说过了,我们很小心。”
“但是你记不清了,”内尔斯说道,“换句话说,你对这些事情是否不那么确定?莫兰治安官,有可能你们在搬动这具笨重的尸体的时候,在操作那台你们很少操作的绞盘设备的时候,在艰难地把一具重二百三十五磅的溺水者尸体拉上来的时候,是不是有可能使死者在死亡之后头又撞在什么地方?有没有这种可能性?”
“有,”阿尔特·莫兰说,“有可能。我想有可能——但是这种可能性很小。”
内尔斯·古德莫德森转身朝向陪审团。“我的问题问完了。”他说,然后他缓步回到自己在被告席的位子上,宫本天道坐那里望着他。行动的迟缓令他有些不自在——因为年轻的时候,他也曾颀长矫健,在法庭上走过时十分敏捷,身形引来无数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