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织成裙 · 2
公元698年洛阳
李裹儿不安地扯了扯身上的淡黄衫碧纱裙,这身高腰齐胸襦裙是她哥哥李重润在全家回洛阳之后,特意带着她们姐妹去洛阳最好的绣坊定制的。在这裙·摆上还绣有莲花图案,花团锦簇,足足有七八层裙·摆,从内到外是从长到短,像是一层层莲花瓣一般,而且并不显得布料累赘,反而轻薄得随着行走步伐而荡出一片片涟漪,像真的步步生莲一般。而且她的双臂之上还挽着一条嫩粉色的披帛,和裙·摆上的莲花颜色交相辉映,今年已经十四岁的李裹儿已经初显窈窕身姿,这下更显婀娜聘婷。
她从小到大,都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裙子,而且是新裙子!不是姐姐穿过的旧衣服!
虽然她觉得走在她前面的李仙蕙穿的半臂月青对襟郁金裙也很漂亮,但她已大大地满足了。偷眼再往前看去,就看到了自家兄长丰神俊朗的背影。李重润今日身着紫色襕衫,腰束玉带,佩蹀躞七事,头戴黑色罗沙幞头,足踏如意形乌皮六合靴,刚刚十七岁的少年玉树临风,即使走在御道之上也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凝注。
李裹儿不知道自己全家被皇祖母召唤到东都洛阳是什么用意,但看自家父亲母亲皆喜气洋洋,兄长有穿上了只有皇子才能穿的极品衣衫,可见这是喜事一件。
心情放松的李裹儿开始打量起周围的宫殿来,她的皇祖母称帝之后,便把洛阳定位都城,称之为东都。东都洛阳的宫殿据说和长安的大明宫一样,也是凹字形宫阙,前为明堂乾元殿,又称万象神宫。东西两侧如巨鸟羽翼一般飞扬的高大宫阙,高耸入云气势磅礴的殿堂,;李裹儿自从进了洛阳城之后就一直仰望着这里,今日终于进得宫来,她的眼睛,就再也舍不得眨,生怕少看了一眼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一直注意她的李仙蕙秀眉微颦,落后了几步,凑在她耳边低声威胁道:“裹儿,少做这等没出息的样子,以后我们还要住在这里呢!”言下之意是要看以后可以看得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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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裹儿吃惊地一掩唇,微讶道:“啊?以后我们就住这里?”
李仙蕙被李裹儿这蠢样气得没言语,偷偷拧了一下她的腰间软肉,微嗔道:“你啊!昨晚就知道穿你这碧纱裙了,果然没把爹爹交代的话听进去。”
李裹儿极怕痒,连连告饶,两姐妹虽然从小就不对盘,但毕竟年龄相近,多年下来感情反而好得不得了,只是吵吵闹闹也是三天两头都免不了上演的事情。李重润在前面听到两姐妹的笑闹声,回头关切地看了两眼,又无奈地笑着扭回了头。
李裹儿昨晚倒真的不是没注意听,只是没太放在心上罢了,此时回想起来,立刻牙尖嘴利地反击道:“仙蕙姐以后可不一定会住在这里哦!我记得爹爹的意思,好像是想要把你嫁给武家的二郎哦!”
李仙蕙闻言羞红了脸,却知道这是极可能的事。而那位和她谈及定亲的武家儿郎武延基,她几日前也偷偷央求自家兄长帮看过,得到评价很高,她也就放了心。李仙蕙却看不惯李裹儿一脸轻松戏谑的表情,刺了回去道:“裹儿你也别着急,武家的好儿郎可多着呢,爹爹定能帮你选个好的。”
李裹儿撇了撇嘴,并不当回事。她父亲与武氏家族联姻的用意谁都看得清清楚楚,但若是她不满意的,绝对不嫁!相信兄长也会护着她的。
这样嬉闹之间,众人本来严肃紧张的心情也稍微轻松了一些,穿过金碧辉煌的宫殿,来到精致的西苑上阳宫。上阳宫引洛水支流,穿宫而过,花圃中开满了娇艳名贵的花朵,据说一年四季这花圃中都不会断了颜色,就算是数九严冬时节也会剪采为荷,更别说现在正值盛夏之时。上阳宫内造十六院中有一片人造海,海中还有仙山高出水面百余尺,假山嶙峋,令人叹为观止。在回廊顶上有扇轮摇转,将人工海中的海水送上回廊顶端,注入回廊廊脊,廊脊旁又有孔眼,水流沿廊檐直下,形成细碎滴答的人造水帘,在阳光的映照下璀璨晶莹。行走在回廊之中,耳听水滴坠落之音,嗅着沁人心脾的花香,脚踏光滑微凉的青玉石板,隔着水帘望向廊外的上阳宫风光,当真是消暑避夏的风雅之地。
李裹儿这辈子也未见过这样豪华靡丽的景象,她惊呆了好半晌,才发现李仙蕙也没好到哪里去,微张着粉唇目不暇接。李裹儿倒是没工夫取笑她,她这时发现,宫中的女子身穿各色女官服饰,华丽美艳,妆容精致红丹点颊,发髻繁复云鬓盛美。每当有三三两两的女官或衣着华贵的妇人经过时,都会有阵阵香风袭人,熏人欲醉。
从小到大,只穿过粗布住过陋室的李裹儿,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场华美迷离的美梦中,连双腿都是酥软的。
穿过水帘回廊之后,上了水上廊桥,到了一处四面通透环水的临水阁,在缓缓飘荡而起的帷幔之中,一位尊贵的妇人坐在主位之上。李裹儿还来不及细看对方面目,便被身边的李仙蕙拉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忍着膝盖的痛楚,耳朵里听着父亲正涕泪横流地和那位妇人说着什么,李裹儿便知那定是她的皇祖母。
她倒是没兴趣听他们在说什么,偷偷抬眼,便看到了那妇人脚下穿的凤头高翘式锦履,再抬稍微高一些,她就看到了一件无比奢华贵气的金丝罗衣摆,上用银线勾勒出层层云雾,织纹和绣纹都针脚细密精美无匹,在微风吹拂之下,那宽大的衣摆就像是旁边人工海上粼粼的波光,荡起阵阵涟漪。
那片银色和金色的粼光,看得李裹儿只觉得眼晕,不知今夕何夕。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过了须臾,悠扬温和的女官声音传入了她的耳中。
“……李裹儿秀外慧中,封安乐公主……”
啊……她果然是在梦中,希望她永远都不要醒过来。
公元701年洛阳
她果然是在做梦,而且还是一场噩梦。
李裹儿不敢置信地拉着李重润的袖子,结结巴巴地问道:“哥……你说……你说什么?”
李重润爱怜地摸了摸李裹儿尚未梳发髻的头顶,温柔道:“以后哥哥不能照顾你了,要好好照顾自己。”被骤然下旨赐死,李重润自然是不能接受的,但他再心有不甘,却也知道自己是不能抗旨的。只能收拾好了心情,央求那些督刑的公公们,给他一些时间与小妹告别。
李裹儿呆呆地看着面前表情苦涩的兄长,想起刚刚府中混乱的情况,确定这并不是开玩笑,不禁如坠冰窖,瑟瑟发抖。她如同疯魔一般,立刻起身拉着李重润的手臂道:“哥!哥!我们赶紧离开!我们回房州好不好?我不要这些!不要这些了!”她边说边把身上华丽精致的饰品往下扯,叮叮当当地摔在地上。
李重润纹丝不动,把自家小妹还想扯开衣衫的手拢住。也许是接受了事实,李重润反而平静了许多,甚至还扯出了一抹微笑,道:“裹儿,我们早就回不去了。”
李裹儿站在那里,浑身冰冷,兄长的手心温暖,但她却知道这般温暖转瞬即逝。她哆哆嗦嗦地问道:“因为……因为什么?”
李重润淡淡道:“皇祖母下的旨意,说是我和延基诽谤朝政,可怜仙蕙了……”
“仙蕙姐……仙蕙姐她也……”李裹儿彻底傻了,武延基是仙蕙姐的夫君。她之前也听到一些风声,他们不过就是私下随口抱怨了一下张易之、张昌宗那两个皇祖母的男宠……李裹儿浑身发冷,亲孙子亲孙女和亲侄孙,都比不过两个男宠吗?
到底他们算什么?喜欢的时候可以册封为皇太孙,不喜欢的时候可以被贬到千里之外,想起来时可以召唤而来,厌烦时又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掌控他们的生死。
他们是人!不是蝼蚁!
“爹爹呢?他没说什么吗?”李裹儿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攥住了李重润的袖子,急切地问道。但这样的期盼,却在李重润无奈地摇了摇头后完全陷入了黑暗。
是啊,她怎么会忘记,她那个爹爹,在被贬房州的时候连京中来了一个太监都会吓得要自杀。现在虽然被封为了皇太子,但骨子里的懦弱是怎么都改不了的。李裹儿咬了咬下唇,边说边要往外走:“那我去和皇祖母说说,她那么喜欢我……”
这回换李重润反拉住李裹儿了,他哭笑不得地劝道:“裹儿,你心里也很清楚,她只不过是在做个姿态而已。而且她下旨赐死,也不光是我对张家兄弟不满,而是容不得我罢了。”李重润顿了顿,他也非常后悔,不该如此轻率地按耐不住。因为他的优秀,朝中的局势开始微妙地有了变化,私下有很多臣子寻找各种理由来试探他。因为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是正统的继承人,便一时有些得意忘形,想来是触犯了皇祖母的逆鳞。李重润自知这些事是不能跟李裹儿讲的,所以终是忍了忍,叹了口气到:“可怜的是仙蕙,她才是最无辜被牵连的一个。所以这件事。你就不要再搅进来了,还是做无忧无虑的安乐公主,可好?”
李裹儿终于忍不住扑进自家兄长的胸膛嚎啕大哭。
“听话,我的小裹儿,永远都要穿最漂亮的衣服,过最幸福的生活,做大唐最美的公主……”
后来发生的事情,非常的混乱,都像一个个碎片,无论李裹儿怎么回想,都无法再拼凑出完整的记忆。她就像是一个人偶一样,被人强制地和自家兄长分开,即使她拼命地不想放手,长长的指甲都把兄长的手臂划破,也都被人一根根掰了下来。
等她重新恢复意识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她被侍女换上了素白的丧服,重新洗了脸束了发。在她房中的衣架上,赫然挂着两套衣裙。
一套是她的淡黄衫碧纱裙,一套则是李仙蕙的半臂月青对襟郁金裙。这两件衣服,都是两姐妹当年到洛阳时,她们兄长李重润买给她们的,也是她们第一次穿如此漂亮的衣裙。
只是即使如此漂亮的衣裙,当年从上阳宫中回来后,两姐妹都不约而同地脱下来,放进了柜子的最底下锁了起来。
因为皇祖母赐给了她们更漂亮更加无法想象的衣裙和饰品,精美到这两套衣裙都黯然失色,甚至于若是坚持继续穿的话,会有失她们的身份。
转眼间,三年已经过去,无论是哪套衣裙,李裹儿都无法再穿上了。因为她的身形已经长开,再也不是十四五岁的童稚少女。但她还是珍藏着这条淡黄衫碧纱裙,因为这套衣裙对她意义非凡。
相信李仙蕙也是一样的。
狠狠地闭了闭眼睛,李裹儿站在衣架前,模模糊糊地想起昨夜父王那样的懦弱无助,甚至还打算让她代替李仙蕙继续与武家联姻!可那又有何用?皇祖母连自己的亲侄孙也一视同仁视如草芥。
愤怒和悲伤到了极点,李裹儿反而冷静了下来。
她早就已经不是当年会哭泣会撒娇的小姑娘了,在洛阳城的三年中,她已经学会了太多太多。
眼泪,是弱者的慰藉,强者的武器,所以她并不打算经常使用。
李裹儿深深地咬紧下唇,李仙蕙临死前,让婢女把她的那件半臂月青对襟郁金裙拿了出来交给她,是想说什么吗?
李裹儿用手摩挲着衣裙丝滑的触感,指尖所及一片冰凉。
衣服确实是一个很其妙的存在,《说文》中的释义,衣,所以蔽体者也。在最初的时候,也不过是为了遮挡身体,掩住羞耻之处而存在的事物。但就如同所有东西一样,衣服慢慢的就有了等级,分了阶层,有些颜色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有些颜色便被禁止平民使用。
其实分等级的,并不是衣服,而是人。
可是她又怎么甘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