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生命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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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陌生的学生从遥远的城里,前往积雪颇厚的深山老林中的牧师馆,造访了这馆中的勤杂工,忽然向他提亲,请他同意同他离家出走的女儿的婚事。勤杂工显然不知所措,甚至狼狈得无法判明这三个求婚者中,究竟谁想娶自己的女儿。这桩上门提亲的事,使他听到离家三年杳无音信的女儿的消息。而且有事可以与之商量的牧师,为了避寒住在遥远的海边。

我出示了我和他女儿两人的合影照片,以证明我与她已经商定好了。父亲贪婪般地看着照片的时候,A说:

“她长得好大了,对吧。”

“是的。”

老人小声地应了一声,眼里噙着泪珠。他着实难为情地垂下了头。忽然有一种感情渗透到我的全身,这种一味气盛的强烈兴奋,获得了反省式的宁静。“把女儿交给我吧”这样一种几乎是带有强迫性的心情受到了挫折,我感到有点伤心。

A开始说明我的身世。

“既没有婆婆,也没有小姑子。西田没有父母和兄弟,他小时候就失去双亲了。”

B仿佛把A的话头抢过来似的,赶忙补充说:

“他的父亲是在日俄战争中战死的。”

“对,是战死的……”A也这么说。

我打了个冷战。不过,大概是由于这位父亲在我的头脑里搅得思绪混乱,使我没有余力听清他人的话吧,我漫不经心地只应了一声:

“是的。”

谈话结束后,一走出牧师馆,B立即就说:

“真糟糕,一说双亲年轻轻的都死了,人家就会认为他们的孩子身体肯定很衰弱呀。所以我说是战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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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对自己的机智有点自鸣得意。可是,我接触到这个问题,就觉得很难过。凭借夜间积雪反射的光亮,我望了望自己的手。这里有我那狡猾的卑屈。我的衬衫袖口直耷拉到双手的半截手掌处。冷,固然是原因之一,不过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姑娘的父亲看见自己过分瘦削的胳膊。我暗自高兴,与这位父亲会面是在层层套着臃肿棉袄的隆冬季节。

对方的女儿年纪很小,甚至还不懂得拒绝主动向自己搭话的男子。她只具备唯一的条件,那就是选择最初向她求婚的男子。她心扑通扑通地跳,像做梦一般只顾点头,因此也自认为比较出色地作了种种思考,忘却了对方的健康等问题。即使觉察到了,也不懂得拒绝。相反,毋宁说连父母的模样都不知道的孤儿,是说服女孩子的好武器。不知多少女人听到之后,都“呀”的一声,那惊讶的眼神,给我投来了多么浓重而慷慨的感情啊!也有很多女人背着父母或丈夫悄悄地给我零花钱。如果我倾诉苦衷,她们就马上露出噙住泪珠的神情。年轻女子同情年轻男子而哭泣,这是完全抛弃理性,近于把感情放置在男子掌心上的情景。在这一瞬间闪过早丧双亲的孤儿也许会早死之类的想法,在很大程度上就不像个姑娘,而是个性情刚强的女人了。我没有运用向牧师馆勤杂工的女儿倾诉自己的境遇,以博得她落泪的策略。我只是说声“我想(与你)结婚”,她简单地回应一句“好”,事情就成了。再说,我也没有说“我可能早死,你也认了吗”。我觉得自己没有这样说,对她仿佛是一种诈骗。我把这种诈骗的辩解留待将来再说。凭借努力,虚弱者也可能成为健康者,不一定不能把寿命延长十年、二十年。而且,我没有勇气坚决认定自己是个不能结婚的人,就像不能坚决相信自己会早死这种思绪渗透到心灵的每个角落一样。这两种东西,显示出自己阴暗的命运。我带着这种感情,沉湎在惆怅的忧郁中。但是,我对姑娘抱有自责的念头,这种心情让自己没有一时舒畅过。我把这种心情对A和B都隐藏了起来。因此,当B说“是战死的”的时候,我心想:“果然谁都这样认为吗?”从而感到自己仿佛被忽然推下深深的峡谷。

第二天早晨,姑娘的父亲答复我同意这桩婚事。他一边高兴地听我说,再过不多久,过年时我带着他女儿来探望他,一边慢慢腾腾地迈下雪山道,一直把这个多半会早死的未来女婿送到了车站。

回到城里两三天后,我同大医院的副院长走在岁暮的大街上。是深更半夜时分。医生带着醉态说:

“我看你怪寂寞的。有时望着,总觉得实在受不了。总觉得你孤身只影,太寂寞了。影子是畸形的呀。心灵的影子啊。从小时候起,境遇就不好。是学生又有什么关系呢,结婚吧。要不然就没法救了。我来关照你,能给你出学费,让你成立家庭,保证你的生活的,前来我医院看病的患者之中有的是。总觉得影子是畸形的啊,影子。”

“你是个医生,能说这样的话吗?医生……”

“你这个人真傻啊……”他竟发出奇怪的声音,向我扑了过来。那股猛劲险些使我掉进沟渠里。

“医生说了,医生说你是个迷信家。是迷信家呀……而我是个医生。”

“你妻子好像在街头迷失了方向。”

“死不了。”

“不知道。”

“她不是说,要是她死了,我就可以讨个有钱的姑娘吗?”

“嗨,在街角巷口捡个穷姑娘得了。”

“那也不错嘛,有生命保险呀。”

“原来如此,参加保险呀。”

我仿佛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主意,生命保险这种东西就浮现在我脑海里。然而,还是个年轻学生的身份,竟认真地思考这种事,自己不免感到很不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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