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旅馆 · 3
五
第二百一十天[16]是个晴朗的日子,可以看见烧炭的烟云。一簇簇红蜻蜓飘满了溪流上空。
[16] 从立春起第二日一十天,在九月一日前后,这一天常刮台风,农家把它看作灾难之日。
但是,第二百一十三天,风却把刚亮的电灯的电线刮断了。她们趁天还明亮,关上了挡雨板,在女佣的房间里随便躺卧下来。这时候,掌柜的披着雨斗篷,掌着烛火走了进来。阿泷接过蜡烛,对正在透过挡雨板的小孔窥视外边的阿时说:
“阿时,你三番五次探望外边,下这么大的雨,你明知是回不去的嘛。快点端支蜡烛到二十六号房间去。”
她们一起鼓掌。阿时将递过来的蜡烛呼地吹灭,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们本来是七个人,打九月二日起就剩下四个了。因为只在夏季来帮忙的姑娘们回家去了。旅馆主人的侄女刚从女校毕业,正准备上助产士学校。她是个近视眼,名叫高子,从十四岁到十七岁上当了这家旅馆的女佣,这里离她家很近,每逢生意兴隆,总是立即把她唤来帮忙。阿谷熟悉旅馆的情况,很是能干,深受老板娘的垂青,据说旅馆赏钱给她添置了全套嫁妆。阿谷和农村姑娘阿时——阿时今早就来玩了——赶上下了一场暴风雨。
大石头被冲走的咚咚声,在她们的枕边旋荡。半夜里,女佣房间的木板门嘎吱一声打开了,阿时从房里走了出去。走廊上传来划火柴的声音。阿雪像爆炸似的高声喊道:
“哇,万岁!”
她边喊边从阿芳的肚子上滚过去,滚到墙边,把阿绢抱住。
“多痒痒啊,矮个儿……原来都是骗子。人真坏啊!”
“我摸透了阿时的心思,才让她睡在门边的。”阿芳说。
话音刚落,阿雪摇晃着竖起来的腿,又带笑地说:
“真是,看她那样天真,太可怜了。”
“是本地人啊。阿雪,别说啦。要不,要妨碍人家出嫁呀。”阿绢用正经八百的口吻说。
“那不是很好吗。也不妨碍她当农民。再说,她不要赏钱,光这点就比你强哟。”阿泷顶撞了一句。
“我……我什么时候要赏钱了?”阿绢说着摸黑爬过来,刚要去揪阿泷,阿泷已经把她的双手使劲反拧上去了。
“哼,你就凭那个把他迷住了吗?”阿泷说着,把阿绢撞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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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吧,谁像你那样动不动就喜欢别人呢,简直好像放凉了的酒呀。”
阿绢曾在东京艺伎街当过梳头匠。在旅馆里好好干一番,再去艺伎街当梳头师的学徒——这是她的口头禅。她把头发梳理得像个艺伎的样子,自己兴高采烈地吹嘘客人欣赏她的发髻。她肌肤黝黑,个子矮小,遇到都会式的年轻男客的宴席,她就抢别人的任务。
这年夏天,有个神经衰弱的学生只待了半个月。她尽管遭到账房的斥责和耻笑,还是久留在人家的房间里,流连忘返。
这个阿绢和阿时,以及她们同客人之间出的事,在整个贵客盈门的夏天,只有这么两桩。姐妹当中,反而只有这两个并不艳丽的人发生了这等事。
阿时的对象是个江湖画师,他奔走于旅馆之间,为隔扇作画。阿时这个农村姑娘虽然眼睛深陷,有点迟钝,可在温泉澡塘里,她那身白皙的肌肤显得格外艳美,就像换了一个人。
暴风雨过后的翌晨,晒台上撒满了绿色的落叶。泥沙把河滩边的温泉澡塘掩埋了。带红土的流水从岩石上蜿蜒流淌。河岸上,成群的孩子排成一列,手里都拿着网,在捕捞那些被激流冲昏了的小鱼。江湖艺人母子在一旁看热闹。
架设在岩石与岩石之间的板桥,无一剩下,全都倒塌了。板桥的一端开了洞眼,穿上铁丝,系在岸上,桥板漂流到河边来。
河水下降了,却不见垂钓人的影子。她们聚在测量技师的房间里游戏作乐。江湖画师在没有住客的房间的隔扇上作起画来。
在这淡季里,村子反而喧腾起来,传来人们高昂的话声。
在村里第一流的温泉旅馆里当佣人的农村姑娘们,商量好请了假。村里的人包括阿泷她们,都聚在乡村二流温泉旅馆里,把村里第一流温泉旅馆的老板的旧闻当作新闻一般数落起来。
“那个家伙将矿山技师采来的矿石,偷换了黄金成分高的白矿石,被人家告了吧?”
“对对,那场官司不知打得怎么样。听说技师被革职了,那家伙却拿到几万元定金,挺上算的。”
“那种诈骗,不知道他搞过多少回啰……喏,前次,大臣和位高权重的军人为了猎鹿,在那里待了好些日子。他就请这些人提笔挥毫。他本人的书法也苍劲有力,于是冒充他们的笔迹写了一二十张赝品,卖了出去。他只要一说是这些人上旅馆来时挥写的,谁都会相信的啊。据说他由此发了一笔财。在这种山中的温泉旅馆里,这样搞下去,显然会发财致富的……这里的旅馆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们借助酒兴,又谈了起来。
“咱们将他那家的温泉堵住吧。”
“咱们闯到那里去,把老头子抬到河滩上活埋了吧。”
总之,这条沿着山涧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公路,而最受益的就是温泉旅馆。然而,村里一流的旅馆却断然拒绝分摊修路费。
只有十名警察长期驻在那家温泉旅馆里,每天都拉大弓。当他们腻味的时候,村子里已是一片寂静了。
阿泷一边关上昏暗走廊上的挡雨板,一边哇的一声跳起来。原来她踩着了一片大青桐叶。
不知为什么,她不愿回到镇上的肉铺去。
老板娘挺着七个月的肚子,艰难地打扫着厕所。只有这件事不要女佣帮忙。不知怎的,她显得毫无生气。
一个貌似赌徒的汉子在旅馆里留宿,每天到河流上游去监督修缮一处空房子。
一队朝鲜建筑工人移居来了。
“瞧,瞧呀!把菜饭锅都带来啦。”阿绢嚷着跑到女佣房间里来。
身穿皱巴巴的白裙裤、脚蹬布鞋的朝鲜妇女,背着一个大包走来了,里面装着锅碗瓢盆等等用具,把腰都压弯了。
河流下游传来了炸药爆炸的声响。
河流上游破旧的空房,成了清爽整洁的艺伎馆。连她们都感到吃惊的是,阿绢竟迁到那里去了。她们也曾被那个貌似赌徒的汉子的甜言蜜语引诱……一回想起那个时候诱人的金额,她们又恶狠狠地咒骂起阿绢来了。
深秋
一
她们把夏天客人留下的十四五把扇子,拾起来集中放在自己房间里。阿雪用双手轻轻打开两把男用的扇子,如同舞姬一样,一本正经地抿着嘴,翩翩起舞。
“可不是嘛,要不是到这儿来,阿雪也许早就是个艺伎了。”仓吉背靠古老的漆木五屉柜坐着,双手抱住支起的那条腿的膝盖。
“要是那样,我这号人就看不到阿雪的舞姿啰。”
“我才不去当艺伎呢。我不过是个哄孩子的嘛。”阿雪唱歌似的说罢,连仓吉也用目光追索着她那袅娜的舞姿,和着拍子拍打着裸露的大腿。这么一来,阿雪只好迁就他那凌乱的节拍跳舞了。她跳得腿肚子周围都发热了,越跳越乱,刚要转身,却摇晃了几下,竟跌坐在堆得高高的坐垫上,眼看就要倒向五屉柜那边。
“喂,仓吉,咱们就这样跑江湖唱‘法界小调’怎么样?”
“你唱什么‘法界小调’哟!”
“怎么不行……”阿雪说着把右手的扇子朝仓吉的肩膀扔去,“我就是讨厌当艺伎才逃出来的嘛。”
她言外之意似乎是:像你这样的流浪汉,我才看不上呢……然而,即使在侮辱人的时候,她那双圆圆的眼睛也显得十分妩媚。阿雪又用扇子遮掩着脸面舞了起来。仓吉泛起浅浅的微笑,用阿雪扔过来的扇子拍打着大腿。他的脚很白皙,肉乎乎的,加上脸红唇厚,活像个胖墩墩的四十开外的女人。他的长相同身上那件带商号的和服短褂很不相称,却令人感到很有力量,好似一只肥壮而迟钝的走兽。
自三四年前起,每年夏冬是温泉浴场最繁忙的季节。每到这时候,仓吉不知从哪儿又忽然回到这家温泉旅馆里来。确实是回来了。因为他是在旅馆旺季,杂务纷繁的时刻露面,旅馆人手不够,就自然而然地让他帮厨,或让他迎送客人,就这样把他留了下来。因此每年这个时节,旅馆的人就想起他来,说:“今年仓吉也该来啦。”
记得有一回,依然是在繁忙的夏季里,旅馆老板的远房亲戚加代姑娘来帮忙。入秋的头一天,空房渐渐多起来。仓吉每晚都同加代一起去逐间关闭客房的挡雨板。他们还曾在深夜里双双到河边去洗温泉澡。
此后即使被撵出旅馆,可到了新年,他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了。有人粗心大意,又让他来帮忙。
可是,阔别了三个月,春上他从镇上的寿司铺寄来一封信。是写给十六岁的少女阿雪的,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雪,他从这儿的女人那里染上了病。
接着,夏天里他又回到她们所在的旅馆。今年秋天,他总是跟随在阿雪后边,同她一起去关客房的挡雨板,洗刷澡塘,拾掇客人的床铺。阿雪的舞蹈是在艺伎馆里学来的,他还成了阿雪舞蹈的观众。
但是,阿泷闯进了他们的舞场。
“喂,阿雪,脚下留情,别把榻榻米跳破啰。已经有些破了。”
“什么呀,仓吉想吸点灰尘呢。说什么体验城市的气氛。”
“对,对,记得有个讨厌的学生哥,让别人打扫房间,他却直勾勾地望着人家。人家让他躲开,他却说:偶尔吸点灰尘也好嘛。还说什么山里的空气太新鲜了,扬起一点尘埃倒有点城市的气氛。赶巧阿雪过来擦地板,说:‘那么,这桶脏水是什么气氛?’这个坏姑娘问得好,可不是嘛……喂,仓吉,你挺舒坦的,望着阿雪,体验到什么气氛啦?”
“你这个人呀,以为这样做就是奉承人。真愚蠢。”阿雪说着,把手中剩下的一把扇子,啪的一声又扔在仓吉的膝盖上。
“前些时候他就说阿雪会跳舞了吧。足足说了十五遍呢。”
“喂,阿雪,女人头一回就被这种男人缠住,是一生的耻辱哪。让他挨到第十五回再说。”
仓吉依然露出洁白的牙齿,边笑边站了起来。
“噢,老板娘吩咐了,要扫扫晒台。”
“晒台?”阿雪说着把拉窗打开,不由得喊起来,“哎呀,满是落叶哪。”
撒满晒台的,与其说是黄色的落叶,不如说是绿色的落叶。昨夜,秋风刮得很凶猛。
晒台在她们房间的窗外。
她们房间的大五屉柜涂上黑漆,雕刻了梧桐花与叶形的家徽;像铁壶把的手环,早已生了红锈。这些昔日农家的家具,现在用来放换洗的衣物,还放客人的浴衣和床单。十叠宽的房间里,每个角落都堆放着一摞摞客用被褥和坐垫。她们的包袱则同布头和空箱一起,凌乱地放在壁橱里。破旧的化妆台、空肥皂盒做的梳妆盒、旧三弦琴、破洋伞等都放在五屉柜上,或放在墙壁的搁板上。到处都摆得满满的,也没有主儿。开始缝制冬天的棉袍了,只见撒满线头和糖纸的旧榻榻米上,剪子闪闪发光。
扫完落叶,她们从晒台上跳下来,回到房间里。厨师吾八正盘腿坐在那里,用右手一张张地翻着左手的纸牌。
“忙得很啊。那玩意儿,哪儿还顾得上看呀。”阿泷说着一屁股坐下,把针捡起来。
“哪儿的话,我被辞退了。”
“你的店快要开张了吗?”
“还没呢……唉,我搞砸了,被解雇了。”
“你说被解雇……就是说被撵出来啰?”
“倒也不是。不过我也腻味了……我不想谈这些事,就为这个哪。”吾八说罢,从围裙里掏出一件东西,扔在榻榻米上。阿泷把它捡了起来。
“什么呀,这不是干松鱼尾巴吗?”
“是这样的……今早我打开行李,才发现竟有人用这些干松鱼尾巴偷换了我那些新的干松鱼。”
“噢,这样就可以说是吾八偷了干松鱼啰……明白了。阿芳真混账。这婆娘平素就有偷看别人行李的毛病。”
“阿芳发现新的干松鱼后,就把它拿到老板娘那儿去了。据阿芳说,老板娘正在削干松鱼,就叫阿芳拿它去跟新的对换,她说着把干松鱼尾巴交给了阿芳。听这么一说,我再也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
“可是,不就是一条吗?”阿雪说着从后面将双手搭在吾八的肩膀上。
“账房也罢,阿芳也罢,都没把这件事告诉我。”
“这太没意思了。她们既然不说话,那吾八你也佯装不知道算了。真糟糕。”阿雪说完,摇了摇吾八的肩膀。
“太老实了,在这个社会里是混不下去的啊。”
“嘿,小孩子家瞎嚷什么……吾八你也别不吭声呀。”阿泷说罢就走出房间。阿芳正在厨房里,阿泷一把揪住她的胸口,连推带搡地把她从走廊上直拽到房间里来。然后又把她拖到吾八跟前,啐了一声:“给你!”
可是,吾八却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于是她又把阿芳拽到门口,按倒在洋灰地上,双手掐着阿芳的脖颈骂道:
“畜生,混蛋,你给我滚出去!”
阿泷用光穿着袜子的脚狠狠地践踏阿芳的肚子。阿芳只是翻了个身,没有言语。
仓吉喊了一声“喂”,猛撞了一下阿泷。阿泷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大木屐箱上。
“你想干什么!原来你们勾结在一起,要抢吾八的饭碗。”
阿泷直勾勾地盯着仓吉的脸,忽然骂了一声“畜生”,就把头耷拉下来,猛扑在仓吉的怀里,咬住不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