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漫游 · 4
之后我昏睡了一个下午。在黄昏的时候来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的声音在昏暗的室内像真正的月光,清澈而柔和。美丽的女人有时不用看,周围的空气就能传导一种魅力。也许我刚刚睡过一大觉,对美的感觉特别灵敏,我对着门口方向的那半边脸颊感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来自美丽女人的光芒,我不由自主地仰望她,我发现她就是那个在武汉码头送别的引人注目的神秘的女人,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时至今日,我还是不能证实她们是不是同一个人,发型、脸形、身材都相像,是不是就是同一个人呢?也许我过于一厢情愿,把两个人看成了同一个人。后来我想到一定要问问矢村,但一直没有机会。我跟矢村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火车站,他在那里等我,就这一点而言,他还是一个有心有肺的人。车站里乱糟糟的,我的同学把我送到那里,他们互相发现之后就仇视地对望着,我对他们说:你们都回去吧,我一个人可以。我想既然我一个人走了这么远,还有一大半的路要自己走,这一站没有人送又算什么呢?
果然他们就都走了。
我只听矢村说过他有一个小姑姑,但她实际上并不是他的亲姑姑,跟他的年龄相比,她显得过于年轻。在船上的时候,他说这个小姑姑实际上是他父亲的情人,他父亲是部队的高级干部,身边女人不断,她们像流水一样流来,又像流水一样流走,只有这个女人在他父亲身边留了下来,成了他的小姑姑。小姑姑一直没有结婚,在他们家,行使着外交夫人的职权,凡是碰到棘手的事情,总是由美丽的小姑姑去处理,一切便总是迎刃而解。
她像月光一样降临到我躺着的暗淡屋子里,她说:我是他的小姑姑。
我坐起身。我的表现使我感到自己正如一个好色的顽童,对富有魅力的女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臣服。她问:你有多大了?我说:二十四岁。她说:你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又是大学毕业生,对自己的行为有能力负责了。她问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呢?我说:我要写小说,要体验生活。她说:你可以慢慢在生活中观察,不必写什么就要做什么,这你大概也知道。她说话的语气使我感到她才是真正的女作家,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如同一个毫不掩饰的崇拜者,我觉得她的话字字珠玑,闪着亮光,从她的淡香漫射的体内滴落到这光线幽暗的屋子里,她的牙齿白而细小,她的嘴唇红艳如玫瑰。
她说:我们老三喜欢女孩子,但他不坏,不会强迫别人干什么事情,这点我清楚,他从来不仗着自己是谁的儿子就干坏事。她的声音忽然像一个母亲,游离了一开始时处理事件的口气,她说:我们全家都不喜欢他现在的妻子,但是没有办法啊,他们都有两个孩子了。孩子这样的字眼像某种蓓蕾,使她的脸上掠过一点落寞和迟暮的影子。美丽的女人总是没有孩子的,这是她们的缺陷,又是她们的完美。她们是一种孤零零的美,与别人没有关系。
在整个过程中,矢村轻而易举地就诱骗了我,每一次质的突破都势如破竹,没有受到更多的阻力。他一定以为是他英俊的外貌和他的家庭背景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只有我才明白,有两样东西更重要:一是我的英雄主义(想冒险,自以为是奇女子,敢于进入任何可怕事件),一是我的软弱无依。正是这两样相反的东西,把我引到了北碚。
我该怎样叙述这个事件呢?
轮船与长江(湄公河与渡船),英俊的船员与年轻的女大学生,不用添加任何东西,只用这仅有的四个词,就能构成一个足够浪漫的故事。但我从未用浪漫的温情、美好的回忆来想念过这个事件。我从未想到过它,一切都变味了,保卫科的干部、他的妻子、小姑姑以及我的同学,他们纷纭而至,使这个故事变成了一起受骗失身的事件,这个事件以受害者的沉默而告终。
我的同学在火车站里对我说:我不会对别人说起这件事,但你千万不要一个人出来旅游了,你赶快回去,不要再往前走了,实在太危险。我当时年轻,心里硬硬地想道:什么都不能阻止我。但他躲闪和怜悯的目光给了我一种致命的心理暗示,使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悲惨的受害者。我越来越害怕回忆,我精神紧张,担心矢村会来信,担心他本人会来(他曾说过要来N城看我,我信以为真地等了许久),在我对所有往事的回忆中,每次走到这个事件的边缘,我就会紧张地折返,仿佛一旦推开此门,就会看到一个血腥的强暴场面。
(我太容易接受暗示,一经暗示就受到强大的控制,把无变成有,把有变成无,把真正发生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把从未发生过的事件回忆得历历在目。)
事实上,这件事情平淡无奇,没有太多戏剧性和浪漫色彩,我之所以对之念念不忘,只是因为这个事件跟我的初夜联系在一起。
那是多么混乱的日子,多米!
多米在陌生的船舱里,她听说江轮要在半夜两点的时候经过著名的葛洲坝,她信任地对周围的人说: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我肯定睡着了,看不到了。矢村顺理成章地保证,半夜两点,他一定把她叫醒。
半夜两点,序幕拉开,多米一脚踏进了这个幽闭的黑夜,脱离了惯常的秩序。她站在船舷上,看坝里的水一点点涨高,和上游持平,矢村试探性地揽了揽她的腰,她糊里糊涂地就让他揽着了。她要让自己看到,自己多么关注于水位的上涨、对这一宏伟的图景有着巨大的激情,一只男人的手算得了什么呢!简直是区区小事。水位正在涨高,不同凡响,男人的手(正在她的腰上,犹豫而不自然、不舒服),并不重要。
男人的手忽然松开,同时她的脸被他捧住,热乎乎的气息直抵她的嘴唇。他吻她,吻的动作娴熟有力,荡人心魄,结束的时候他用了一个吸吮的动作,使对方的嘴唇洁净干爽,没有一点点口水残留,令人十分舒服(在日后的漫长岁月中,这是唯一可以回味的地方)。
她傻傻地站着,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在这愣神之间男人便以为与她达成了某种默契,他重新揽住她的腰,他的手贴切、自然、放松、亲切,就像游子回到了自己的家。
她发现她再也不能挽回这个局面了,她已经慢了半拍,她应该在一开始就拒绝或惊叫,她没有办法在接受了吻(尽管是被动的,但当时她并没有挣扎,而是一动不动)半分钟之后再惊叫,她甚至不好退一步生他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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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开始就莫名其妙地服从了他。
在以往的生活中,她还没有过服从别人的机会,这个年轻的女孩三岁就失去了生身的父亲,继父在很久以后才出现,她从小自由,她已经害怕了这个广阔无边的东西,她需要一种服从。这是隐藏在深处的东西,一种抛掉意志、把自己变成物的愿望深深藏在这个女孩的体内,一有机会就会溜出来。女孩自己却以为是另一些东西:浪漫、了解生活、英雄主义。
因此当男船员在说他的非凡的父亲(一位大军区的高层领导)时,女大学生不动声色地听他说完,之后她问他: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男船员问:什么人?
间谍。女大学生说。
(间谍是我的另一件华美的大衣,只要我想让自己胆识不凡,我就会迅速穿上它。)
间谍这个词使男船员愣了一下,之后他问:
你要搞什么情报呢?
这个直接切中要点的问题同样使女大学生愣了一下,从来没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使间谍这个词站到了严肃的游戏和模拟的真实之间(女大学生后来想,男船员也许当时正暗自发笑,心想这么傻的女孩竟说自己是间谍)。
女大学生说:我要军事情报。她想到了男船员的家庭背景。
男船员问:你要军事情报干什么用呢?
她严肃地说:我不能告诉你。
船员端详着她的脸,他说:我可以帮助你。
女大学生像电影里的我党地下工作者一样庄严地对视着男船员。男船员说:那次我父亲正在地下室里开会,我闯了进去,一眼看到一幅跟墙一样大的地图(一切都像是电影)。
他停下来,看到了女大学生亮晶晶的眼睛,这眼睛在说:我要的就是这个。在这亮晶晶的时候他大着胆用手碰了一下她的乳房。她身上一颤,但脸上却是一副关注于崇高事业的神色。
他又问:你要知道些什么?
她漫无目的:什么都要。
他们以这种特殊的关系在船上过了三天,到达万县的时候停船几个小时,他便带她进城看电影。在一个普通的影院,电影已经开映一小会儿了,门口仍有稀稀拉拉的人在进场。男船员买了票,跟女孩在黑暗中摸索着找位子,他牵着她的手,牵手这个姿势在黑暗中又一次暗示了一种亲密的关系。
坐下来不久,他便在她腿上摸索,她厌恶地皱着眉头,他于是说:这电影我也不爱看,我教给你一个办法,你不要去看电影里的故事,看所有电影,要学人家怎样打扮、穿衣,女人就是要学这个。
女大学生竟然没有从这话里听出极端的男权意识,她甚至觉得这话新奇极了,她从来想不到有人是这样看电影的。十几年的学校教育使她一看电影就考虑影片的主题、人物的性格等等,看人家穿衣打扮的看法使她大惑不解。
散场之后他提出请她吃糖水鸡蛋,在这个莫名其妙地来到的地方,这个深不可测的夜,秋风渐起,热气蒸腾的糖水鸡蛋使她感到温情弥漫。
第二天,两人继续谈话。船员问大学生:你多大了?
二十四岁。
船员马上反应说:我二十七岁。正好比你大三岁。他盯着女大学生说:你看我长得怎么样?我身体很好,我会使你生儿子的,我事先吃点儿人参,把身体养得棒棒的。怎么样?生下的儿子肯定又壮又聪明,小时候我来养,长大了跟你读书。
他又问女大学生到了重庆是一个人玩还是有伴,女大学生如实答道:一个人。
于是一切问题就变得简单了,男船员说:那我陪你玩,我有假期,我会使你过得很幸福的。
男船员用了幸福这样一个书面语言,显得有些生硬,这点生硬使这个被用得烂熟的词变得有些陌生,正如电影的另一种看法一样,让多米感到新鲜,使她感到,也许有着另一种她从来不知道的幸福。
男船员刚刚完成将一个姑娘诱拐到岸上的全部准备,船就到岸了。多米的同学负责地到码头上来接她,男船员跟她约好,第二天一早领她到温泉去。
他们找到一家旅馆,他让她在一旁看着两个简单的挎包,他去服务台办手续,似乎手续办得不顺利,他只好让她把工作证拿过来。她走过去,看到他用臂肘压着一张纸,这纸的下端是一个淡红的公章,上面写着他的单位的名称,多米不知道这就是空白介绍信,她更不知道、也压根儿不会想到,那上面证明他跟她是夫妻关系。
她竭力想要看清楚这张盖着公章的纸写着什么,她用手推他的肘臂,但他死死压着不动,他对她说:你到那边等着吧。
她跟他走到一间房间跟前,门一开,她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双人床,这房间的幽闭以及床单被罩的俗艳色彩使它看上去十足一个小市民的洞房,这完全不是多米所期待的地方,她本来以为会住上大学里的集体宿舍,男女生各一幢楼(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毫不沾边的想法),没想到却碰上了一张罩着大红床罩的双人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