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三章 漫游 ·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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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进车头位子,他从黑暗中抓出一只青黄色的口罩让我戴上。我说我不戴,他说都要戴上的,这是一个规矩。我又问他这口罩为什么用这种奇怪的颜色,他说:都是这样的。就好像我问他口罩为什么是白色的一样。

我戴上口罩,立即感到一种潮乎乎的气息沿着我的口鼻迅速蔓延到了我的全身,这气味有点像下雨时候灰尘的气味,同时有一些可以分辨出来的香气弥漫其间,这种香气我觉得有些熟悉,它的陈旧的幽闭感使我感到我正在进入一个陌生的、与正常的事物不能连接的维度。这种怪异的香气又像另一种载体把我载往时间的深处。

自上车后,开车人就几乎不开口了。我从车窗看到我们的车行走在崇山峻岭之中,我们有时在山顶,有时在山脚,有时在山腰,上坡和下坡是明显的,但我发现,我在车里却感觉不到这一点,我觉得,我所坐的车是在一个十分平直的平面上行驶,这平面平到没有凹凸和石头,我甚至感觉不到它的摩擦力。卡车就像是腾空而行的飞船,腾空而又贴近地面,呈匀速飞行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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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路过小镇,能看见房屋和人,都像那个奇怪的车站那样,笼罩了一种青黄的光,它们静止不动,模糊不清,像是隔了一层极薄但又无法穿越的帷幔。我闻到陈年的气息越来越浓重。

我们穿过了一大片异常妖娆、艳红无比的花田,后来我知道那就是神秘的罂粟花,青黄的光线隐去,明亮的太阳的白光从敞开的青天之上直抵罂粟花的花瓣,呈现着自古到今、亘古长存的姿势。罂粟花的红在薄如蝉翼的花瓣上,有跃动、飘忽、闪烁之感,像火焰;红土高原的红色却沉厚得无法穿透,它是一切红色的母体,一切的红色,都是它随处散布的精灵和儿女,它红得无边无际,天老地荒,在阳光下,灿烂而苍凉。

我们在红土高原上走了很久,路上全是艳红硕大的木棉花,它们像肥硕的雨滴一样飘落,在红土蓝天的背影中画出优美的弧线,我在极度的静谧中,听见花朵落地时的吧嗒声。

车子停下来,我小心翼翼地问开车人,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他同时说了三个地名:文山、马关、麻栗坡。这虽然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回答,但确是我在地图上找出来,准备去的地方,于是我不再苛求,就下了车。

我让开车人把我领到一个可以住宿的地方。我们在镇子上行走。我看到,此地虽然偏僻,但从房屋看来,却是一个曾经十分繁华热闹的重镇。我依稀看到,各色人等塞满了十字路口、酒馆、米行、集市,有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戴着瓜皮帽的财主,手执棍杖的地绅、商人、小贩、拉车者、穿着绸缎的太太、穿着白衣黑裙的小姐,小家碧玉、农家女、老人和孩子。盐、药材、八角、桂皮、木炭、土布、织机、农具、种子、动物的皮毛、干辣椒、生姜、花生、黄豆、白菜、萝卜,等等,它们在空中和地上穿梭不已,从一些人手到另一些人的手,或者到土里,或者到火里,或者在人的身体中消失。它们是斑斓的一片,在那种奇怪而陈旧的光线的照耀下,渐次消退。

所以我走在街道上时,它们已经全然消隐了,它们的影像悄然远去,消隐到背景之中,我所到达的街道,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是一个我喜欢的词,这个词意味着静谧、肃穆、隔绝、神秘。这是我心爱的空间,我笔下的女人总是在这样一个被我扫清了闹声和人流的空间出现,她美丽的面容就要浮现出来了。

开车人把我领到一座红色的宅楼跟前,这宅楼雍容大方,品格典雅,我在N城及家乡的广大地区均没有见过如此建筑,它那幽深神秘带着往昔岁月的影子使我感到一种隐约的召唤,这座楼或许就像那辆卡车,等候我多时了,我此生中注定要来到这里,命定地在经历了初夜和曲折、经历了西南最有名的山峰后,乘坐一辆奇怪的卡车,在布满往昔时光的日子里,来到这里。

我想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一切都是必然。为什么在那一年会有一场霍乱,就是为了阻挡我一无所获地返回N城,为了让我偏离正常轨道,来到这座楼跟前。

这样我就看见了她——一个穿着旧时代旗袍的女人站在大天井里,一层薄薄的雾状颗粒悬浮在我面前,折射着青黄色的光线,使她的身影不太清晰,像是被某种难以言说的帷幔阻隔着。这个女人是我在十年之后所写的小说《回廊之椅》中出现的人物,在她尚未到达我的笔尖之前,我跟她相遇了。

在那篇十年后才出现的小说中,我作为一个外乡人来到这里,我在这幢红楼中遇到的是另一个女人,是她的使女七叶,全部有关这个女人的故事,都是七叶的叙说,我始终没有见到她本人,我所见到的只是她的照片,全身坐像,黑白两色。我在小说中写道:“照片中的女人穿着四十年代流行于上海的开衩很高的旗袍,腰身婀娜,面容明艳。这明艳像一束永恒的光,自顶至踵笼罩着朱凉的青春岁月,使她光彩照人地坐在她的照片中,穿越半个世纪的时光向我凝视。”

朱凉,当我在黄色光线映照着的红楼天井中看到她的背影,她的名字就像两颗晶莹透亮的水晶在浮光中飘然而至。她正像她日后将在她的照片中出现的那样,面容明艳,美丽无比。

她站在天井的夹竹桃树下,我将要走近她的时候她转过身来,我看到的就是我将在十年后看到的那个照片里的朱凉。她说:多米,我知道你要来。她的声音像从时间的深处逸出,带着穿越时间产生的气流摩擦声。我说我不认识你,她说:我们有缘分,隔世也能认识的。

她说你跟我来,她的裙裾拂动,散发出一种阴凉的气息。我跟在她身后,穿过空无一人的天井和回廊,走进一间看样子是客厅的房间,里面既黑又大,我只能看到朱凉的衣角在我面前隐隐飘动。正厅的屏风后面有一窄小的通道,穿过通道就到了后园。

我看到模糊的红墙之中的一块平缓的坡地,靠围墙放着一些大水缸,夹竹桃参差立着。我在这个陌生的后园中寻找早已消失了的往日影像,我看到朱凉的使女七叶在土改到来之前的某一个时刻出现在这个后园,那个隐秘的木门就在靠近楼墙的一只大缸的背后,我用手一推,木门轻易就被推开了。我弯腰从木门进去。发现里面是一个夹墙,有一张桌子那么宽,一种我熟悉的气味从夹墙的深处散发出来。我看到七叶把朱凉送到这个幽闭的夹墙,她们在这里消失。

十年之后我笔下的朱凉神秘失踪,我本人则进入一个可怕的梦境,我摸索着往夹墙深处走,我全身紧张,手心出汗,陈年的香气从夹墙的深处漫出,我隐约看到前面坐着一个女人,我大声喊七叶,没有人回答我。那个女人像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我壮着胆往前走近,那女人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穿着一件民国时期的旧式旗袍,这旗袍使我想起了七叶枕边的那照片,我想这个肯定是朱凉无疑,我轻轻叫了一声,她还是没有抬头,我壮着胆伸出手碰她一下,指尖上悚然感到一阵僵硬冰冷,我吓得转身就跑,忙乱中撞到了一个什么机关,这个人形标本僵硬地抬起了脖子,发出一声类似于女人叹息那样的声音。

在小说中我以一声恐怖的尖叫返回现实,我在旅馆的黑暗中看到,七叶苍老的面容、梦中朱凉的人形标本、妖艳的夹竹桃、阴森的夹墙,它们像一些冰凉陈旧的叶片从空中俯向我,带着已逝岁月的气味和游丝,构成另一个真假难辨的空间,这个空间越来越真实,使我难逃其中。

我便让自己搭上了一辆运盐的货车离开了此地。

但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在当时,在我第一次到达这幢红楼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就是说,我返回现实的方式有所不同,并不是从梦境的缠绕中以尖叫的力量返回现实,而是以另一种形式。

当时朱凉领我走上楼,我看到每层楼梯的拐弯处都有一个奇怪的小木门,我不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用的。朱凉的脚步轻盈如飘,我听不见它们的声响。

我们走上三楼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放在廊椅上的茶杯,那个青瓷茶杯孤零零地在暗红色的廊椅上,一个杯盖斜盖着,那种我已经习惯了的青黄色光线照着它,有一种年深日久之感。

朱凉领我穿过回廊走进她的房间,一种我所熟悉的薰衣草的香气从里面漫出来,室内光线幽暗,那种让人不安的黄色光线未能进入其中。我发现这个房间比从外面看的要大得多,大得有些不真实,我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里,看到那张我后来在小说中提到的缎子丝棉被,被面是上好的底,上面是猩红艳丽的玉兰,看上去质感像水一样,又软又滑。

房间各处摆着一些核桃大的小香炉,朱凉在香炉上插上一小根干草辫,她点着它们,灰色婀娜的烟开始在房间里飘动,香草的气味渐渐充满了室内。这时我才看到,这个房间四面都是镜子,它的三面都是镶在墙里的大镜子,一面墙上是各式各样的大小镜子,连床头的木板、床的内侧都镶有镜子。

这使我心有所感。

朱凉说:我知道你喜欢这个地方,你迟早要到这里来,你以后还要到这里来的。

我有些疑惑。朱凉又说:你可以从这里出去,然后你将经历一场愚蠢的恋爱,和一场单调乏味的婚姻。你经历过这些事件之后,你还将来到这里。

我问:我怎么才能出去呢?

你面对这面最大的镜子,闭上眼睛,在意念中想象你的身体穿过这面镜子,你要坚持这个意念,不能有任何杂念,直到我给你点的干草全部燃尽。朱凉说。

朱凉连同她的话音像烟一样消失了,我独自坐在这间满是镜子的奇怪房间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在四面的镜子里虚幻地浮动着。

我闭上了眼睛,穿镜而过的意念在眼前明晰地浮现。

我听到鼎沸的人声,董文华的《十五的月亮》正在喇叭里唱着,满街都是军人,我奇怪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后来我看到“文山州百货公司”的牌子,想起这是对越战争的前线,有一阵没有仗打了,军人们放心地在街上溜达。

有几个军人主动跟我打招呼,并立即就跟我攀上了老乡,他们说晚上有全总文工团的慰问演出,他们可以把我带进场,我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看演出了,就答应了他们。

第二天我跟部队的卡车去百色,从百色回到N城。

十年以后,我果然像朱凉所预言的那样再次来到这个地方,我找到那幢红楼,一个年迈的守门人告诉我,朱凉是五十年前这幢宅楼的主人章孟达的姨太太,她上过洋学堂,是这一带有名的美人,但她五十年前就死了。

我知道朱凉肯定在那间神秘的满是镜子的房间里等我,但她匆忙中忘记了告诉我返回的方法,我只有在那层黄色的光线之外,凝望囚禁在时间深处的影像了。

我到后园看了一下,那几棵夹竹桃还在,正开着妖艳无比的桃色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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