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四章 爱比死残酷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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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这个时期,我怀孕了。我去做了检查,确定之后我把结果告诉他。他第一句话就问:做手术很痛是吗?这话问得我全身冰凉。那几天他恰好外出了,他婴儿时期的照片被我扣住,我说我还要多看几天。我天天看他小时候的照片,我想我已经怀上跟他小时候一样的婴儿了,我对那个刚刚出现的肉虫子有了无限的感情,我想我要把这孩子生下来的,这是他的孩子啊!但是我听见他说:做手术很痛是吗?他又问:要不要打麻药?要多长的时间?要住院吗?最后他总结性地说:很烦人的,不好。我说应该烦的是我,是我在承受一切。他有所悟地问道:你想要啊?我说:我想要,我知道你是不想要的,让我承担一切好了,一概不要你管,我来生一个私生子,我自己把他养大。他毫无思想准备,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愁眉不展,只一味抽烟。我们僵持着谁都不说话。后来他说过几天他就要外出了,去半个月,要在这几天做出最后的决定。

这之后有两三天两人对坐着,反反复复说着一些同样的话,我要他表个态度,我说:你说怎么办?他说:我听天由命,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说:你逃避现实。他说:我承认。他说他是个厌世者,反正怎么样都没劲,没劲透了。他说过几天就要走,没时间耗下去了,让我赶快做出决定。于是我说:我决定要这孩子,一切都由我来承担,不用你付一分钱的抚养费。但有一点,我希望这孩子有一个正式的父亲,我不希望他受到歧视。

听完我的话他摔门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他来,一进门就面无表情地说:星期一就去打结婚报告。他说打完报告就去浪迹天涯(很像电影里的话),去做苦力,他将放弃电影,他已经解散他的摄制组了。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我将永远见不到他了。我对他的话信以为真,一时觉得天崩地裂,痛不欲生,我想假如此生我再也见不着他,一切还会有什么意义。我说你去流浪你会告诉我你去哪里吗?他说:不告诉。我说:那你留下几张你的照片,你从来没有给过我照片。他说:看这堆烂肉干什么,看那个孽种还不够啊!

世界末日了。我想。

星期一上午几点?说吧,照你的意思办。他说。

我说:让你放弃电影,我成了罪人了。

他说:你还患得患失,我现在考虑的是我母亲,我得瞒着她,直到她死。今年是她的本命年。

我的思路被他引导过来,一时竟觉得有些惭愧。他又说:女人都是从自己的利益考虑,包括撒切尔。你说你三十岁了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说精神和肉体都受到巨大损伤,那我放弃电影,这在精神上抵消了吧。我去做苦力,肉体也受苦,这下抵消了吧,你觉得平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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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得五内俱焚,大哭起来。我隐隐觉得,我可能要放弃我的想法了,但一想到要把跟自己血肉相连的孩子做掉,我就肝胆俱裂。看我哭得昏天黑地,他发急说:还要我怎么样?说吧,我去死行不行?我从楼上跳下去行不行?我不是人,我是猪,我是狗,行了吧!他边说边用头使劲撞墙,又到厨房大喝自来水。然后两人冷静下来,他又说:说吧,星期一上午几点?完了好各奔前程,你生你的孩子,我做我的苦力。但有一点需要事先说明,孩子我是不养的。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我反复想:如果我要这个孩子,我将永远见不到他,见不到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这样的选择使我全身都在疼痛,根本无法权衡利弊做出冷静的决定,我只是想:我将见不到他了。

忽然我说出了一句令自己难以置信的话,我说那我不要孩子了,也不要结婚。他一提气,立马说:有这个可能吗?我说如果这样,你就要照顾我十五天(我马上在心里想着这十五天是如何幸福的十五天,他每天跟我在一起,这样的一闪念心境竟神奇地变好了)。他却不吱声。我说:我不要孩子,也不要你照顾,你是不是希望这样?

他说:你怎样自己照顾自己呢?

我说:这是另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希望这样?

随你怎么想。他说。

他大概认为这是一个圈套,我并不诚心诚意改变自己的主意。于是他重新把脸板起来,说:星期一几点?

我说既然你这么不情愿,就不去算了。

他说我不是跟你不情愿,跟谁都不情愿。所有的婚姻都不好,所有的孩子都不好。

我终于知道我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了。我知道我只是为了爱情才做出这样的选择。

为了让他放心去拍电影,我一刻都没耽误,星期一就去做了手术,手术前我自己硬撑着去买了大米和挂面,准备做手术后的粮食,这些本该由他去做的,但我没去麻烦他。我让他陪我到医院去,坐在手术室门外的椅子上等我,我想这是他起码要做的。但他在医院门口就溜走了。

手术后他也没有陪我,只是给我买了一盒人参蜂王浆,我说这东西吃了会上火的。他说中国人动不动就上火。饿惯了,没劲。

孩子没有了,他可以放心出去采景了,我说:这下你轻松了吧?他说:变态了。我说:这孩子只活了四十九天,是你杀了他。四十九,这是一个不吉利的数字,孩子阴魂未散,你要当心。他说:我会暴死的。我作恶多端。然后他就外出采景去了。

月子里我常常哭泣。我知道我做了一次很本质的选择,一个孩子确确实实是没有了。世界上的概念只有两个,存在与非存在。我想我永远都不会有孩子了,我失去了孩子同时也失去了他,我没有他的照片,没有信,一切就像一场幻觉,连做爱都是,因为这是无法证明的,除非留下孩子。哪怕是被人议论一下,流言蜚语,这也是一个痕迹,让别人知道我跟他的关系,就确定了这种关系的存在,几个人的记忆总是比一个人的记忆更为可靠。只是记忆中停留着无可挽回的失去的爱情。

在月子里我神情恍惚,有时我觉得他是不真实的,我想这是因为我得不到他。我又想:他如果能为我所得他就不是他了,他敢于不为任何女人所得到是他最优秀的素质,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有了特殊的魅力。我爱他就想要得到他,正因为我得不到,所以才一定要得到,但他如果为人所得就将不是他了,我不需要一个不是他的男人。我宁愿他不是真实的,宁愿他只是一个幻影,他来自我的内心而不是我的身外,只有这样他才能为我所独有。女人就是女人,女人总是死死抓住一个看中的男人,男人却想挣脱一个获得更多,越多越好。

男人和女人没有共同的目标。

我对他充满了怨恨。但十几天过去,我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便又十分想念他了。他在一个下雨天的夜晚突然来敲门,他穿着一件军用雨衣,头发湿漉漉的。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上午刚到。我想他是一直惦记着我的啊,他是爱我的。放弃了孩子,却获得了爱情,我想这是值得的。

在后来的日子里,为了给他将上的片子做案头准备,他让我陪他到图书馆查资料。这是他第一次请我公开跟他干一件事,我一时充满了幸福之感。我一天换一套衣服,每天精心化好了妆就等他来,然后一起去图书馆八楼查地方史志,又一起上街吃米粉,一起去复印,一起到厂里,甚至有一次,他趁母亲不在家,还把我领到了他家,并且动手给我做了一顿饭吃。我想,这些都是爱情有了保证的根据。

夏天到来的时候,有一个中午他跑来要我给他的片子写歌词,他将要上的是一个神话歌舞片,一共有十首歌词,原剧本的歌词很不理想,这关系到这个片子的成败,他让我帮他重写歌词,而且连夜就要赶出来。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能写好呢?他说:在N城,除了你还有谁?这话使我很感满足。我随即换上了新纸,先听他说一遍规定情景,听完就写起来。那天天气十分闷热,起码有三十七八度,他躺在我的床上大口喘气,我趴在桌上写,他的歌词既要新鲜,又要明白如话,又要有味道,又要有民间色彩,自然还要押韵,而且一首要跟一首不同,有蚂拐(方言,青蛙)出洞歌、蚂拐受孕、小蚂拐出世歌等等,奇奇怪怪的,总之难度很大。那天我为爱情而写作,思维特别活跃,偶尔还有神来之笔,到吃晚饭的时候竟写成了四首。他一看,挺满意,当即就去替我买晚饭,让我继续写,争取晚上赶出来。晚饭后他仍陪在旁边,一会儿问我要不要抽烟,一会儿问要不要喝咖啡,要不要喝点儿葡萄酒,我从未被如此服务过,这使我兴奋异常,到了半夜就把十首歌词全部写成了,看了一遍,甚为得意。

他将这十首歌词抄了一遍要带走,我一眼看见漏了一个字,顺手抄起笔就要填上,他赶紧抢过来自己往纸上写。我满腹狐疑,他却走了。

第二天看见他我就说:这歌词是我写的,做字幕时要署上我的名字。

他说:你不要署,问题会搞复杂的。

我说:这是我的正当权益。

他想了一下,说:我从拍摄经费中给你弄四百块钱稿费吧,名你就不要署。

我说我不要钱,我要在你的片子里署上自己的名字。

他却生了气,说:不就是几首臭词吗?干脆你拿回去,我另外找人写。

我被吓住了,一时没说话。我想他是要让人认为是他写的,不然为什么我在稿纸上填一个字他都那么紧张。

他又说:等以后出盒带再署你的名吧。我心里想你又不是拍通俗商业片,还出什么盒带。但我还是说:算了,不署就不署。我想N其实是一个很虚荣的人,他要让人家看到他把原剧本改好了,而且歌词也写得很漂亮。我想我可以原谅他的这点虚荣。

发生了孩子的事情之后我没有悬崖勒马及早回头,反而更加深陷其中,我想我连孩子都牺牲掉了,我还有什么不能牺牲的,打掉孩子就像挖我的心。但我还是一次次迁就他,我看不到他对我的不好,我只想我的爱情崇高而纯洁。我深陷其中。

很快他就出外景去了,在长达两个月的漫长等待中,我给他写信,他没有回,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晚上,我的知心女友从N城东郊的艺术学院赶到西郊的电影厂,她说要告诉我一个重要的事情。

她满怀怜悯地看着我。她说:多米,你千万不要难过。我马上感觉到了,我的身体开始发飘,我的两腿都软了。女友抱了我一下,她说:多米,你不要当回事。

我全身发软,虚弱地说:不要紧,你说吧。女友说艺术学院有一个跟她不错的女孩亲口对她说,前一段N常去找她,还跪着向她求婚,赶都赶不走。女友说,这绝对是真的,因为她在那女孩那里看到N的照片了。这话如同万箭穿心,五雷轰顶,我一下两手冰凉,眼睛发直。恍惚中又听见女友说:我特意问了她时间,正是你做手术的那段。

我只是软软地坐着,一滴眼泪都没有,却不知怎么突然笑了起来,我大笑不止,笑过之后仍木木坐着,想想笑笑,笑笑想想,就像疯了一样。其实我心里明白,只是控制不住,一味地想笑。

我立即就像一个弃妇,一夜之间苍老了。我整整一个星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我不想吃饭也睡不着觉,我整夜吸烟,我的脸上新长了许多细小的皱纹,我的嗓子全嘶哑了,整个没有了样子。那时候厂里要重新办工作证,我勉强去照了一张照片,是在厂里照的。这张照片惨不忍睹。

我每天对窗枯坐,窗子的外面是那片他曾经在那上面补拍镜头的荒地,它黑暗深远,寂静无声。我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那里缓缓升起:爱比死残酷。

我想我此生再也不要爱情了。我将不再爱男人,直到我死。

他们说你还是走了好,厂里都要卖地了,你看见那块空地了吗?他们到窗口指给我看,空地上的荒草已经长得很高了,我问:这地卖了干什么用呢?他们说:听说买主将要在这上面盖一幢高楼。我想,用不了多久,这块空地将会被挖开,红色的泥土从深处被挖出来,土腥气将弥漫在空气中,钢筋水泥将要与这土地凝结在一起,然后长出一幢高耸的大楼,像巨大的铁钉钉在地上。我曾经在这块空地上整夜凝视过的N,他的身影,他的伙伴,以及他们在夜晚打亮的灯,它们因脱离了这块空地,而变得支离破碎,它们像一些幻影,在我的视野中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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