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逝去的一切 · 2
希尔德,也就是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以帝国宰相首席秘书官的身份辅佐着莱因哈特。她在政治、外交、战略上的丰富才华和独到见识,对莱因哈特而言是贵重的,但——“这不只是才能的问题。”
这种说法是不分文官、武官,成为莱因哈特的部下们观察结果的最大公约数。二十二岁的莱因哈特和二十一岁的希尔德都拥有稀世的美貌,也有人比喻说他们两人在一起时,就犹如古代罗马神话中的阿波罗神和雅典娜女神。但这比喻并非是能公然称道的。因为在帝国中,所谓的神话是指古代日耳曼神话。
若把希尔德以伯爵千金的称呼来想像比较,实在欠缺那种典型的公主形象。把朴实的金发剪成短发,飒爽的走姿,富有着活力和跃动性,甚至是给人一种少年的印象。父亲玛林道夫伯爵弗兰兹,一直对于不拘束于贵族的因袭中成长,而拥有超越了年龄及身份所应有的思考力的女儿,而感到光荣和骄傲,不会为自己未生下儿子而感到丝毫遗憾。就因为有希尔德,才能在“利普休达特战役”的激流漩涡中正确地预见未来,把伯爵家导向安泰之途。
希尔德没有兄弟,但是有一个表弟海因里希·冯·邱梅尔男爵。银色的头发,端整但血色不佳的脸,骨骼和肌肉都很脆弱的身体——所有的一切都超乎正常的纤细,给人软弱的印象。实际上,他是个大半日子都得在床上渡过的病人,因此也没有参加“利普休达特盟约”,结果就避免了灭亡之路。
他从一出生,就被诊断为患了先天性新陈代谢异常的怪病。因为天生体内的酵素就不足,所以无法分解吸收胺基酸及糖分,而产生了发育障碍。这种病如果以治疗用的特殊牛奶饮用数年的话,是可以完全治愈的,但是那种牛奶是非常稀少昂贵。
若依鲁道夫大帝所极力主张的“劣质遗传因子排除法”,那么有先天障碍的孩子,是没有存活价值的。因此,生产治疗用的牛奶去救护虚弱者是不被考虑的。但在实际问题上,贵族家庭里也会诞下肉体上存有先天障碍的婴儿,为了因应其需要,也就出现了秘密生产出来的治疗用牛奶,以超乎平民购买能力的价格来出售。对银河帝国的支配阶级而言,平民的存在意义,仅仅是为了经由劳动和租税负担来供养支配阶级而已。勤勉的劳动者当然给予赞赏,但对社会没有任何贡献,只会给他人带来负担的虚弱者或残障者则没有生存的权利——这是鲁道夫大帝以来的帝国理论。
海因里希完全因为出生在特殊的名门贵族家庭,才得以延续他那应当死去的生命。身处在这种特殊的状况,是就此随遇而安、不加批判地得过且过?还是以此做为思考上的提材、生出要改变现实的决心?这就看各人的资质和周遭环境的影响了。像生来就需要义眼的巴尔·冯·奥贝斯坦就在思索过后,不遗余力地进行把他所认为是罪恶的体制打倒的行动,但海因里希并没有那股付诸行动的体力。他在幼儿时就被说是“只有三岁的生命”、五岁的时候被说是“再活两年就很不错了”、十二岁的时候被说是“大概活不过十五岁”,这样的身体,从年长三岁的表姐希尔德的眼中看来,只会刺激起她的保护意识。她无微不至地从各方面来照顾着表弟。
另一方面,在海因里希的眼中,美丽而充满活力和聪慧的希尔德,不只是年长的表姐,甚而是接近崇拜的憧憬对象。他很小的时候就失去双亲,他的伯父,也就是希尔德的父亲玛林道夫伯爵弗兰兹作为他的监护人而继承了家业,海因里希的智商尚且不论,因为欠缺年龄、经验和健康的一切,因此家族的产业也列入玛林道夫伯爵的管理之下,如果伯爵有横夺邱梅尔家全部财产的企图亦非难事。但是,像玛林道夫伯爵这般正直的人物,在帝国贵族中算是少之又少了。
在这种环境下,海因里希会有英雄崇拜的倾向,该说是理所当然的罢。他憧憬着在多方面立下业绩的人们——身为艺术家、建筑师及科学家的雷欧那多·达文西,身为政治改革者、军事家及诗人的曹操,身为革命家、军人、数学家及技术者的拉萨尔·尼可拉斯·卡诺,身为帝王而兼为天文学家及诗人的屠格略·贝克。
希尔德请求身为莱因哈特部下的艾涅斯特·梅克林格上将,请求他和海因里希见个面。梅克林格对梅因里希而言,在某一方面算是个理想人物。
满不情愿地成为军人这一点,他和自由行星同盟的杨威利是相似的。但是与在身家调查书上的兴趣栏内写上“午睡”的杨不同,梅克林格生就丰富的艺术才华。在散文诗歌和水彩画油画各方面,均获得过帝国艺术学院的分类年度奖,在钢琴演奏上也被评论家赞赏为“大胆和纤细的完全融合”。而以身为军人来看,在亚姆立札会战和利普休达特战役中也发挥了扎实的力量,有许多辉煌的功勋。在用兵方面而言,他是以广大的视野遍视战局全体,因应必要的状况来投入必要的兵力的战略家类型,在大舰队的指挥方面相当成就卓著,若作为参谋亦有难得的才干。
受希尔德之托的“艺术家提督”,带着一幅自画的水彩画,到海因里希的居馆拜访,和希尔德及海因里希畅谈了一个小时。兴奋的海因里希轻微的发烧,不得不传唤了医师来而结束了畅谈。送提督到门口的希尔德,在致谢的同时,做了一个质询,原因是在刚进到海因里希的病房时,提督露出了很轻微的意外表情,她想知道其中原因。
“喔,还是表露出来了?”
三十五岁,在莱因哈特麾下的提督当中比较年长的梅克林格,在精心修整的胡子下,有着稳重的笑容。
“没什么,我也认识两三个像他这样的病人。身体不能自由行动的人,大多会在身边饲养个宠物,像小鸟或猫什么的。邱梅尔男爵的房间却见不到这一类的动物,因此,我才想:咦!这个人讨厌动物吗?只是如此而已。”
的确,海因里希并没有放置赏玩用的小动物。因为自己不能自由活动,就以看着小动物来取乐或羡慕,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补偿行为,梅因里希大概是无此需要吧,但真的是如此简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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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克林格的疑问,使希尔德也回想起以前自己所感受到的同样问题,但不到几小时后她就忘却此事了。
无论是希尔德或梅克林格,都具有非凡的知性和感性。但他们虽然感到了疑惑,所育成的却也只是微小的幼芽。身任帝国宰相首席秘书官的伯爵千金和身为诗人及画家的帝国军提督,再度想起此刻这段小小的会话,是在很久以后的将来了。而那时将伴随着悲痛之事出现在希尔德等人的面前……
对于胥夫特技术上将提出的,由坎普和缪拉担任实行负责人的秃鹰之城要塞移动计划,希尔德并非完全赞成。说得更明白一点,则是抱持反对的态度。她认为,现在宇宙所需要的是莱因哈特在身为建设者上的才能,而非征服者方面的能力,希尔德并非绝对的和平论者。像已故布朗胥百克公爵为代表的旧贵族联合军那种敌对集团就应当以武力来打倒推翻,别无它途。而阻碍改革、统一之敌亦是存在的,所以武力不可或缺。但是反过来说,武力并非万能。有了政治和经济的充实才会有武力存在的意义,如让这些都衰退,而只让武力突出的话,就不可能有永远持续的胜利了。极端地说,武力是弥补政治和外交上的不足和失败的最后手段,就在于不发动时才有其价值。
希尔德所不能理解的是:为何在这个时期非得发动对同盟领土的攻击不可?她只认为这一次出兵很明显的欠缺着必然性。
秃鹰之城要塞的移动计划,在坎普提督充满自信的指挥下,密锣紧鼓地进行着。要塞本身的修护、周围十二个瓦普(空间跳跃)引擎的安装都已顺利完成,预定在三月中旬实施第一次的瓦普试验。现在一共动员了六四〇〇〇名的工兵在从事此项作业,但坎普又要求增加二五〇〇〇名人员,莱因哈特也应其所需。
“‘瓦普’这东西可真是意外地麻烦啊。”
有一天在午餐桌上,莱因哈特对希尔德如此说着。
“如果质量太小,则得不到‘瓦普’所必要的动力,质量太大又会超出引擎的出力界限。即使是使用复杂精密的引擎,若不能使它们完全连动,也一样会遭致失败,秃鹰之城也将会永远地消失于亚空间,还原为原子了。胥夫特虽充满自信,但这计划的困难之处不在提案,而在实行。他现在可还不是摆派头的时候。”
“坎普提督做得很好呢。”
“但现在还没有完全成功……”
“我希望能够成功。若是失败的话,就会平白失去一位有能力的提督了。”
“就这样死的话,坎普也就不外如是而已。就算他活了下来,也担当不起大任。”
此时,莱因哈特的声音有着超乎冷硬的苛薄,在空气中回响着。
如果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在世的话会说些什么呢?——希尔德把想说的这句话保留在内心中,她知道能对莱因哈特说这句话的人,在世上只剩下一人了。那是一位住在佛洛依丁山庄的女性,有着和弟弟相同的灿烂金发,和宛如秋日的温煦微笑,同时拥有格里华德女伯爵的称号。
莱因哈特那将醇酒送至口中的动作,充满了无造作的优美自然。看着他,希尔德想起了这位年轻人潜在的一种危险性。
莱因哈特体内栖息着一匹长有羽翼的悍马,他就骑着它向前疾驰。而控制着那条缰绳的,并非莱因哈特自己,而是在于死去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吧?这个想法绑住了希尔德,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