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审查会 · 2
从伊谢尔伦到首都的时间距离,视航路的状况而定,约需三至四个星期。利用这段意外得来的空闲时间,杨准备着手进行历史论及国家论的著述工作,虽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完成一部完整的作品是太赶了点,但要拟妥草稿应是不成问题的。瑞达Ⅱ号巡航舰一离开伊谢尔伦回廊后,杨就马上躲回自己的房间。
“……巩固国防之途有二。拥有比敌国更为强大的军备,此为其一;其二,利用各种和平的手段,与敌国相安无事。前者较为单纯,而后者则因权力者不同,方法巧妙亦各有不同。但扩充军备与发展经济互为反比的关系,则是近代社会形成以来的不变法则。己国增强军备,敌国势必亦然,陈陈相因之下,各国偏重于军事扩充,造成经济及社会极度畸型发展,国家因而崩坏。由此观之,‘国防’也正意味着国家的灭亡,这是历史上普遍存在的讽刺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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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抬起头来,视线离开文字处理机,手掌拍打着脖子,经过数十秒的推敲,他接着撰述:“……一般咸认,自古以来,许多国家都因外敌入侵而灭亡。但值得注意的是,有更多的国家却是因对侵略的反击、财富分配不均、权力机构腐败、国民对控制言论思想的不满等种种内部因素而导致灭亡。坐视社会上不公正现象严重恶化,一味穷兵黩武,对内镇压百姓,对外发动征战。滥用武力的结果,是将国家送上灭绝之路。历史上前车之鉴俯拾皆是。近代国家成立以来,不法的侵略行为,往往并非造成被侵略的一方兵败覆没,反而发动侵略的一方最终必自食其果。站在道义的立场上,即使有十二分胜算,也不应任意侵略他国……”
似乎有点教条化了。杨仍一脸严肃的思索着,两手交叉胸前,接着又写道:“……具体而言,生在现代的我们,到底要怎样做才好呢?就各个层面的实质效益来考量的话,第一种方法与第二种方法孰优孰劣,其结果不言而喻——我国必须与银河帝国的新体制共生并存。有一点必须要清楚,门阀贵族支配下的银河帝国旧体制,不仅是自由行星同盟的大敌,同时也是银河帝国的被支配阶级——平民——的公敌。因此,打倒门阀贵族后在现阶段稳然确立的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新体制,广获平民支持。急速强大的罗严克拉姆新体制及其施政内容,也与鲁道夫·冯·高登巴姆的独裁体制形成强烈的对比。高登巴姆体制高举民主的大旗而成立,却形成了最反民主的专制政权;罗严克拉姆体制以不民主的手段成立,却交出了漂亮的民主施政成绩。这虽不能算是‘一切操之于民众’的政治,但就目前而言,却可说是‘以民众为依归的政治’。若能认清这一点,则与罗严克拉姆新体制的共存关系,非但可能,甚且必然……反之,我们应该拒绝和避免与象征恶劣的君主专制、日益凋零的高登巴姆余党同流合污。一旦同盟被视为与残酷压榨民众的旧体制相互挂钩、狼狈为奸,敌人将不只是帝国的新体制,连帝国辖下的二五〇亿人民也将与我们为敌……”
杨舒展两臂,发出一声长叹。他凝视着自己创作的文章,表情略为不悦。他并非认为所下的结论不对,只是,如果现在能够有一些证据稍稍印证自己的论点就好了。关于这点,似乎有点性急和言之过早,也许有人会因此批评他与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根本没有两样吧。
“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
多么响亮的名字啊!杨甚至觉得这个拥有金黄色头发、苍冰色眼眸、雪白肌肤的俊美少年,是近乎半人半神的结合体,他比自己年轻九岁,但不论是才能或处世方法,却具有无可抗拒的魅力。现在,莱因哈特在帝国断然施行的内政改革,实无异于一种实验——其个人的存在将在一个世界中扩大至无远弗届。或许,有一天他会君临天下成为皇帝吧。但并非依靠血统,而是实力!到时,或许会产生非贵族的帝政——以平民为依归的帝政——史上称之为“自由帝政”的特异政治体制,而且说不定其规模将扩及全宇宙。
但这样一来的话,银河帝国也将在新皇——莱因哈特的统驭下,蜕变成国民国家了。而且当国民错将皇帝的野心当作自己的理想时,狂热的国民军也很有可能将攻击的矛头指向自由行星同盟。
杨猛然感到室温骤然降低。当然,他的预感并不是百发百中的,但勉强加以区分的话,坏的预感似乎总是比好的预感准确多了。亚斯提星域会战亦然、亚姆立札会战亦然、救国军事委员会的政变亦然。内心但愿事情不会这样——但实际上事态却反而朝着坏的方向发展,这并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杨有时不禁暗忖——若自己是生在帝国,不就轻松快意多了!他可以效忠莱因哈特,击破大贵族联合军,并全力协助莱因哈特推行一连串的改革运动。只是事与愿违,现实中,他生在同盟,而且还得为特留尼西特这种人卖命作战。
……结果,杨并没有好好的完成“著述”的工作,每一天都在读书、午睡和立体西洋棋中渡过了。
三个星期之后,巡航舰瑞达Ⅱ号到达首都海尼森所在巴拉特星系的外缘地带。放下心头大石的船员三三两两往娱乐室聚集,海尼森的民间播放电台拥有数以百计的频道,可以不受限制地收看任何一台,而不论是军舰或民间船只,总有体育新闻派及戏剧音乐派之分,两派之间也总是互不相让,因此争争吵吵自然在所难免。
杨的私人房间有专用的立体电视,算是个小小的特权。他第一个选择的频道,恰巧碰上特留尼西特派的政客——德梅克正在大放厥词:“……所以,我们应该维护历史和传统,不惜付出一时的代价和个人渺小的生命。那些一味主张小我权利,罔顾对国家应尽义务的人,只能算是卑鄙无耻之徒!”
在权力者的眼中,他人的生命轻如鸿毛,贱如粪土,他们所高唱的“渺小的生命”,实是发自他们内心的肺腑之言啊,只是不包括他们自己的生命而已!至于所谓的“一时的代价”,事实上已奉献了好几个世纪了,但无论在哪个朝代,无偿奉献的人尽皆市井小民,权力者则眉开眼笑的坐收并瓜分送到口袋里的既得利益。
杨的心情愈加沉重,他转换频道,权力者傲慢的嘴脸消失了,画面上取而代之的是穿复古风格服装的少年,看来似乎是小孩看的动作剧,其他出场的人物都称这位少年为“王子”。
王储流浪记——也就是“流浪的王子”,这类的主题是文学发源的源头之一,在各种民族的神话及建国传说中,都流传着这种故事。该主题衍生出的通俗故事,古今中外不计其数,滋润了许多作家的创作生命,也广受百姓的喜爱。
剧情是描述在某个宇宙王国中,主掌国家大权的邪恶宰相夺取王位,年幼的王子在正义之士的帮助下,矢志复兴正统王室。这个剧集触动了杨的联想。
“格林希尔上尉,这个节目的赞助厂商,是哪一家企业?”他转问菲列特利加。
“好像是费沙提供资助的一家合成食品公司吧。至于细节就不得而知了。”
“原来如此,我以为又是银河帝国的旧体制复辟派在搞政治宣传哩。”
“不会吧。”
菲列特利加正待要笑出来,但看到杨的表情出奇严肃,马上收起笑容正色道:“莫非其中大有文章?”
算是对杨表示尊重吧。换作是卡介伦或先寇布,早就不客气地大笑出来了。
听到“费沙”一名也是使杨陷进沉思的原因。这个地名不时浮现在杨的脑际,费沙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它会挟其财富干出什么勾当?其目的是在统一银河系呢?抑或是要造成银河系的分裂与对立?
透过经济需求达成政治统一的先例,历史上层出不穷。
成吉思汗统御的蒙古帝国之所以能缔建出横跨欧亚大陆的庞大统一国家,原因之一在于往来丝路的交易商人们从中支持。沿着丝路而下,一个个绿洲形同个别独立的小国家,整体治安难以维护;又加上每个绿洲国家往往恣意征收交易税和通行税,这些无一不对商人们构成威胁。
他们曾对花刺子模帝国寄予厚望,但那位无能而贪得无厌的皇帝却让他们大失所望,因此,对宗教信仰具有包容性、拥有强大军力、又深明东西交易重要性的成吉思汗,理所当然地成为他们支持的不二人选。
商人们提供资金、情报、武器及其制造技术、粮食、翻译、征税的资讯等给成吉思汗,协助其征服活动,除了纯军事行动之外,蒙古帝国的诞生实应归功于交易商人们。在这些交易商人中,维吾尔人的功劳值得特别一提,他们操纵了蒙古帝国的财政和经济,事实上,整个帝国的商业运作大权可说掌握在他们手中。由是故,有人评断——表面是蒙古帝国,实为维吾尔帝国。
难道费沙的目的在于成为“维吾尔人第二”——统一宇宙的“新银河帝国”背后实际的操纵者?他们希望人类社会的政治得以再度统一,同时也正大力朝此目标迈进?
这种说法似乎比相反的情况更具说服力,而且似乎也更合理。
不过,人类及人类群体往往并非仅在合理范围内才采取行动。
虽然没有任何理论根据,但杨却隐约感到,费沙的动向笼罩着一层不合常理和矛盾的阴影。去年,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策动同盟政变一事,被杨完全料中。那是因为莱因哈特的行径完全合情合理,杨只要抽丝剥茧,循序渐进,便不难看出莱因哈特思考的理路。
然而,费沙的动态却常常令人匪夷所思。尽管费沙再高明,杨仍然认为应该是有迹可寻的,但费沙行动的背后却包藏着未知的因素,而其中玄妙并非能够依循常理来加以推敲的。至于这背后的“因素”到底是什么?目前仍是未知之数……
“真惨呢。”
瑞达Ⅱ号的舰长杰诺中校对沉思中的杨说道。他从海尼森的民间转播中得知一件灾难新闻,运送单座式战斗艇斯巴达尼恩机体和驾驶员的运输舰,由于新人操作不当,导致舰内气压急转直下成真空状态,造成十多位的驾驶员死亡。
“你知道培养出一位单座式战斗艇驾驶员要花多少钱吗?一个人相当于三百万啊!”
“是笔大数目呢!”
杨心中盘算,自己一整年的薪水也不过相当于这笔钱的二十分之一而已,他在军官学校时,也曾接受飞行驾驶的训练,在模拟空战中,他被击坠的记录总共有三十次,而击坠敌机的记录只有二、三次,寥寥可数。教官每每总是摇头大叹:每年都会有一两个不该来的人来入学。教官说的一点也没错,不容杨有反驳的余地。
“是啊,是一笔庞大的开销。不过,驾驶员可以说是资金和技术的累积体,是贵重的资源啊。就这样凭白无故地失去了,岂不可惜?我说哪,如果还想打胜仗的话,后方的管理得加强才行……”
杰诺中校一个劲地咬牙切齿。
他有权利发怒和叹息——杨这么认为。因为大概在这之前,事情本身就已有歪常理了。以杀人和破坏为目的,将巨额资金、知识和技术投注在一个人身上,这种作为和想法,原本就非正常。杨本身在军官学校也接受过这些训练,不过,他并不是优等生。
说到国家,或许它只是人类为了使自身的狂妄正当化所捏造的推托之辞罢了。一旦国家成为至高无上的主体,不论多么丑恶、多么卑劣、多么残暴的行为,都将轻易地为人们接受。所有侵略、屠杀、生化战、人体实验的罪孽,都可以一句“这都是为了国家”来解释一切,甚至有时还因而大受赞赏。批判这种行径的人反而被扣上“叛国”的罪名,挞伐谴责的声浪也从四方交逼而至。
对国家心存幻想的人,想必也相信国家是由比自己更优秀、更有智慧、更有道德的伟大人物所指引,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执掌国家权力核心的人物,与一般市民相较之下,思考更幼稚、判断力更差、道德水准更低落的例子比比皆是。
他们比一般市民真正“优秀”的地方在于追求权力的热情,若将这股热情投注于正面的方向。它便成为推动政治及社会改革、创造新时代秩序和繁荣的原动力——不过,这种好的例子能否达到全体例子的十分之一就不得而知了。看看历史上的每一个王朝,几乎无一不是第一代创建、随后十几代坐享其成而告终的。
不论是王朝或国家,都是非常强韧坚实的生命体,只要在某一个时代出现一个伟大人物,就能够使它延续好几个世纪的寿命。现在的银河帝国——高登巴姆王朝的腐败颓势己难挽回。但如果一百年前曼夫瑞二世的改革得以实现,或许,这个王朝的生命还能维持几个世纪吧……
至于自由行星同盟,则不能与帝国一视同仁。因为,将国家的前途寄望于数十年甚至数百年才可能出现的伟大人物身上,实有违民主政治的原则。民主共和制便是植基于排除英雄及伟人作用的根本上,由普通市民来掌握国家和自己的前途,但是要到何时理想才能战胜现实呢?
巡航舰——瑞达Ⅱ号悄悄地登陆海尼森的军用宇宙港,这是因为国防委员长命令他们必须秘密抵达之故。杨本打算联络统合作战本部长库布斯里或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比克古,但这样做不但违反命令,也会招致军部与政府发生冲突。再者,根本也没有机会和他们取得联系,因为奉国防委员长直接命令前来迎接的官员,早已在此等候,杨一着陆之后,马上便被他们接走了。
菲列特利加和马逊正想提出抗议,却被荷枪实弹的士兵阻止,杨的身影消失在宇宙港的出口。莫非政府方面已经采取高压手段?事出突然,杨和菲列特利加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行驶约莫二十分钟后,在一处军事设施前,他们让杨下了地上车,一个壮年军官前来相迎。
“我是贝依准将。担任最高评议会议长特留尼西特阁下的警卫室队长,这次奉命担任杨提督的贴身侍卫,愿效绵薄之力,尚祈接纳。”
“哦,辛苦了。”
杨装傻应道,名为护卫,实为监视,这个连小学生都知道。贝依随后为杨介绍下榻处的接待人员。他是一位目无表情的下级军官,身形剽悍,眼晴淡蓝。
杨显得无精打采,为了召开审查会,连接待他的人员,也都经过精挑细选,所有美貌、可亲、可怜等的软弱因素,都被一一剔除。看来他们相当重视极端机能,而且毫无疑问的,这种机能的目的是在恫吓及阻止逃亡。
不过,在杨的眼中,这些人尽是百无一用的家伙罢了。至此,杨对审查会已了无好感,心中也有所警惕。事实上,他也只能在心理上有所准备,不是吗?
杨从宿舍的窗户往外望,只见狭窄的中庭对面,是一片单调乏味的蓝灰色建筑物。在这里不但不能欣赏风景,更谈不上与外界接触。用钢筋水泥建造的坚固中庭,约有一个分队的士兵无所事事地站立其间,他们的肩上都荷着负电粒子光束来福枪,相当于实战装备。用手指敲敲窗户玻璃,可以发现那是厚约六公分的特殊硬质玻璃,其坚固的程度即使是被一只正值壮年期的灰色大熊冲撞,也只会有轻微的裂缝而已。
室内的摆设虽然高级,但却毫无个性。床、办公桌、沙发、餐桌……,所有家具都欠缺生活感。杨也懒得去理会有没有加装窃听器或监视摄影机了。如果有的话,一定也被巧妙地藏了起来,徒费精力去查看也是枉然。
“这算是软禁罢。”
接下来该怎么办?杨平躺在床上想着。床的弹簧垫虽然舒适,但却无法使人心情开朗。在这寂静无人的房间里,拷问、洗脑和谋杀的阴影一一跃然在杨的眼前,不消说,导演这一切的人正是特留尼西特。
说起来相当矛盾,杨会穿着同盟军的军服上战场作战,是因为他认为比起悲天悯人的英明皇帝所统御的专制政治来说,凡人集体营运的民主政治是比较好的,即使它陈义过高、不切实际、甚至一再尝试失败。然而,如今在本是民主主义堡垒的海尼森行星上,杨却被关进了腐化的中世纪权力者的牢笼中。
不能着急——杨这样对自己说道。值此之际,不论最高评议会对杨的敌意有多深,他们应尚不至于要不顾一切加害于他,否则只会造成亲痛仇快的结果,不费吹灰之力就除去心头大患,最高兴的莫过于银河帝国了。
当特留尼西特或最高评议会决意加害于杨时,其原因大概有如下四点:
1.同盟军出现能力在杨之上且又效忠权力者的名将时。
2.当杨成为银河帝国与自由行星同盟之间永久和平的障碍时。
3.当他们认为杨反叛同盟、倒戈帝国时。
4.最高评议会本身背叛同盟、倒向帝国时。
关于第1点,姑且不论忠诚度和服从度,目前同盟军之中,论能力无人可与杨并驾齐驱。自由行星同盟和银河帝国仍处于半永久性的战争状态,在这个时候杀害杨无异是自杀行为。毫无疑问,就如同人类会自杀一般,国家也会自杀,只是目前似乎尚未到达那种地步。
关于第2点,显然有点荒谬。若是帝国与同盟之间能够维持永久和平,抑或相安无事,杨大可满心欢喜地退役归隐去过响往已久的退休生活。但事实与认知之间本来就有出入,因此,也很难避免权力者会在误解或扭曲事实的认知下采取行动。
关于第3点,杨本身并无此意。不过,和第2点相同的是,也许政府会搬出春秋大义的道理或莫须有的罪名,借以行使逾越法规的手段。
关于第4点,杨正待进一步思考时,内线影像电话响了起来,贝依准将的脸占满了画面。
“阁下,一小时之后审查会即将开始,请您准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