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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鸣动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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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九月一日,海尼森行星上发生了一桩事件,历史上称为“九月一日事件”或者“古恩·基姆·霍尔广场事件”。

莱因哈特皇帝尽管在私生活方面暴露出其未成熟之处,但却丝毫不影响他施政的公正和清新,现在的他仍然没有改变,正由一位伟大的征服者朝向成为一位伟大统治者的方向迈进。身为政府人物的莱因哈特,的确在政治的建设上充分发挥了他的才华。

与新帝国的新首都费沙之间,相距五千光年的行星海尼森,正由莱因哈特皇帝的全权代理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总督开始执政。

“新领土总督府”并非是恒久设置的机关,迟早都要和旧帝国领土一样,纳入内务省的管辖,确定为地方政府,而且政治与军事两权将采取分离制。到那个时候,人类社会的统合就应该完全成立了。

“新领土总督府的权力与权限,在帝国的行政体系当中,显得过于庞大,几乎有些失去均衡。将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安置在这个位置上,等于将他潜在的野心给突显出来,在应该和平的土壤里埋下争乱的种子,这不能不说是皇帝的重大失败。”

后世的历史学家中,有人如是地断言,但当时对于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是否一位有能力且强力的行政官这件事,并没有任何人抱持着怀疑的心态。他掌握着“新领土治安军”这支人数达五百二十二万六千四百名的军队的指挥权,有了这样的武力作为后盾,他绝对可以有恃无恐地施行铁腕的行政措施,但他的施政却一直相当柔软且富有弹性。

此处即有一个例子,可以证明罗严塔尔的行政触觉的确是非凡的,那就是他以极为彻底根本的形式,将过去自由行星同盟统治底下一直积存着的不公平全部予以纠正。弹劾旧权力体制下之神圣领域的腐败,对新体制而言是宣传自我正义的绝好题材。过去一些经常受到反政府势力与新闻界猛力批评,但是却一直未受到当先制裁的特权政治家、军需产业经营者,共六百名左右,被总督府给一网打尽了。

如果以极端的观点来看,这些处置仅是以儆效尤。但是,罗严塔尔很清楚地知道,此时他所需要采取的手段,不是慢工出细活,而是快刀斩乱麻。因此,这些嫌疑犯过去在民主共和体制下,以司法搜查为前提,将物证湮没、采取法律武装或收买证人这些手段,此时全部都失去了作用。总督府凭藉着强权取缔不法的时候,根本不需要在意什么民主程序。仅凭着总督亲自签署的一纸搜捕状,即可强行展开搜查与拘捕,而且结果全部都是成功的。嘲弄民主共和政治的罪犯们所犯下的罪,却因专制政治的手法而受到制裁,这真是一个讽刺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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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严塔尔刻意将民主共和政治所不可避免的一个缺点“决定缓慢”,暴露在市怕眼前,并精心布局,让市民从实际效果上,来认可帝国的支配。这一切的措施到此为止,看来几乎是完全成功了。

然后在九月一日那一天。

自由行星同盟的政府以及军队虽然都已经解体了,但是相关人员和后备军人在这一天集结起来,举行自主性的联合慰灵追悼会。罗严塔尔仅给予集会的许可,本身则没有出席,也没有致任何的祝词,因为他的个性一向讨厌假惺惺地装模作样。就连特留尼西特也没有出席。超过二十万名的参加者,几乎都是默默无名的人们,一名下级将领主持追悼会并致辞。

如果集会的事态能够按照这个会场的负责人,也就是总督府民事总长艾尔斯亥玛的原定计划,那么这个集会应该是以一个和平的佘典来闭幕的。但是有些人却不这么希望。

光以二十万名群众这个数字而言,就足以形成一股对抗秩序与整顿的势力了。罗严塔尔过去可以完美无瑕地指统御以一百万名为单位的将兵,但是控制群众则又是完全不同的问题。查阅总监贝根格伦上将,在总督的授意之下,派出二万名武装士兵,配置在会场的周围担任警备。事实上,总督本人和查阅总监,都感觉到自己这样的处置太题大做,但出动到现场去的士兵们,却不见得是这样想。

“每隔一秒钟,就感觉到群众的敌意逐渐地升高。我们最初的阵形是散开的,可是却开始逐渐地集中到一个地方。”

后来如此证言的士兵并不只有一个人。当时追悼仪式就在他们的不安中进行着,不久水后,呼声从四处升起。

“杨提督万岁!民主主义万岁!自由永存!”

这种呼声当中,含有过多的情绪成分,如果让生前的杨听见的话,大概就闭着嘴,对尤里安·敏兹耸耸肩吧。但是在狂热的群众当中,能够像杨这样坚持理性的人,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二十万的狂热融合起来,便逐渐形成巨大的感情波涛,歌声随之响起,那是自由行星同盟的国歌。

“……朋友啊、总有一天,让我们打倒压迫者,在解放后的行星领土上,高高竖起自由之旗……”

自由行星同盟的国歌,原本是为了要抵抗高登巴姆王朝的专制政治,所作词谱曲而成的反抗歌曲。再没有其他的歌曲,可以像这样把人们精神的情绪高涨,提升到狂热境界的了。

“从专制政治黑暗的另一方,让我们用手把自由的黎明唤进来吧……”

群众的狂热与陶醉愈来愈激动,帝国军的士兵们,环绕在他们的外侧,不知所措地互相对望着。对他们来说,他们也有令他们产生狂热与陶醉的欢呼声,那就是“皇帝万岁”!他们本身在狂热至极甚至流下眼泪的时候,同样也是不自觉的,但是眼睁睁看着群众的力量,毫无理性地流向某个固定的方向,那种汹涌沸腾的样子,对于身在群众之外的人们来说,那是副令人感觉不舒服而且压迫感的情景。

“杨提督万岁!民主主义万岁!打倒压迫者!”

原本小不的呼声,此时呈几何级数地增幅,在大气的笼罩之下,不断引起回响。帝国军的士兵们尽管一边高呼着肃静,但也畏缩地互相看着彼此的脸,不知不觉地逐渐往后退。

根据记载,第一个石头是在十四点零六分掷出来的。接着在零七分,投掷的石头像是流星群似地落在帝国军士兵的头上。

“滚出去!帝国军的走狗!”

“你们这些侵略者,滚回你们自己的老家去吧!”

自从帝国军直接对同盟统治支配之后,人民的敌意还未曾如此明显地表露出来。市民们应该早已放弃反抗,接受强者的支配了。但是在表层的薄冰底下,有一道热流在窜动着,这道热流现在更融化了薄冰,企图让站在冰上的帝国军跌进水中溺毙。

“镇压开始!”

军官们发出命令,士兵跟着执行的时候,混乱的状态已经变得难以收拾了。经过武装训练的士兵,在一次同时被五、六个市民——帝国军称之为暴徒——包围过来的时候,还是无法应付。就算用枪托殴倒了其中一人,另一个便从后面用手指插进士兵的两眼。

十四时二十分,使人无力瘫痪的瓦斯和警棍的使用已经被许可了,但这不过是对当时发生之事实的追认而已。

总督府好不容易一直勉强地克制枪枝的使用,但这个禁令在十四点二十四分的时候被打破了。枪枝的火光一闪,杀死了两名市民,却引爆出一百人的愤怒。

“暴徒当时企图夺取士兵的枪枝,使得士兵的性命产生危险,故不得不允许士兵开枪,此为当时正当的防卫处置。”

帝国军的正式记录是这样叙述的,这对当时整个局面中的一部分情形而言,的确是个事实,但是在其他方面,则还有另外的事实存在。因为帝国军当时是受到群众狂热的直接冲击,被一种歇斯底里的危机感所攫住,而对着手无寸铁的市民开枪。

于是惨叫声响起了,变成一道逆向的风暴。在穿过压倒性的怒吼当中,招来了反向性的恐怖与被这种恐怖所刺激而产生的愤怒。

暴动扩大了。

十五时十九分,整个事件形式上地结束了,留下四千八百四十具市民的尸体,受轻重伤的人超过五万名,其中的大部分遭到逮捕拘禁,而帝国军方面也有一百一十八名死者,整个事件的死伤极为惨重。

“我这些部下可真是了不起哪!竟然有办法对手无寸铁的民众开枪,没有勇气和侠义心的,还真是做不出来呢!”

罗严塔尔的尖酸讽刺,对部下来说,或许丈过于严苛了。但他到此为止所花在统治上的努力,此时都已经成了泡沫,以他的立场来说,忍不住还是要骂一声的。

“不管怎么说,是不是有人在背后煽动民众,才导致这种结果的?”

蓄意引发古恩·基姆·霍尔广场暴动的人,或许并不是企图要颠覆帝国,而是要让罗严塔尔总督的权威跌落吧?罗严塔尔犀利的头脑立刻想到了这个可能性。这虽然是极不愉快的体认,但是却不能将自己的眼睛故意岔开来。罗严塔尔自身,怎么也难以想象,自己会是那种不会塑出敌人的个性。

尽管集会最后的结果是被人煽动而产生的,但是完全没有不满与愤怒的地方,是不会有暴动或骚乱的。不管莱因哈特再怎么伟大,罗严塔尔再怎么有能力,在旧同盟市民的眼中,他们仍旧是侵略者,这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市民们在古恩·基姆·霍尔广场上,所抛给帝国的那些怒骂声,虽然失礼,但却不做作。

“什么侵略者的德政,终究不过是一种的样子。不过无论如何,到底这件事要怎么去收拾呢……”

事后处理的繁杂,令罗严塔尔感到不胜厌烦,在这个时候来了一则报告,说是在那些逮捕的群众中,西德尼·席特列元帅也在里头。

“西德尼·席特列元帅?”

罗严塔尔微微地皱起眉头。这个名字,刻在他的记忆中,那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黑人,大约在三、四年前,还在自由行星同盟军的首脑阶层。他曾经担任宇宙舰队总司令官和统合作战本部部长,后来因为亚姆立札会战失败,他为表示负责而退役了。其实席特列本身当时是反对同盟军远征的,但他因身居军部制服组的首座,故还是无法规避责任。

在罗严塔尔的指示之下,席特列元帅被人带进总督的办公室里来。

这位身高将近有二公尺的黑人提督,浑身脏污,衣服被扯破,脸上更有干涸的血迹紧紧地附着着,但他的态度和他魁悟的身躯一样地坚挺,他正面迎向金银妖瞳的双眼所散发出来的光芒。

“席特列元帅,这个集会是因为在你的主导下,而招臻这个悲剧结果的吗?”

这位魁悟的黑人提督,在罗严塔尔的质询下,毫无畏惧之色。

“我只不过是一名单纯的参与者。如果说参与本身就是有罪的话,那么我只得甘受此罪名。”

“你觉悟到这一点很好,那么我还想再请教你,促使今日这种悲剧场面发生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不知道,就算我知道,我也没理由要告诉你。”

这真是缺乏独创性的回答,罗严塔尔心里如此地想着,不过他并不觉得特别失望,因为对方的回答如果相反的话,那才会真正教他感到苦涩的失望吧!

“那么,就我们的立场而言,我们也没有理由释放你哪……”

“如果你们释放我的话,那么我会自己主导下一次的运动,来抗议你们的非法统治。唯一令我遗憾的,是我们自己已被大势给流放了。”

“我对你的勇气表示敬意。不过我身为皇帝的代理人,自然得要遵守皇帝所制定的法律,维护秩序。所以我必须要再次拘捕你。”

“你是应该要这么做的,因为你有你们所谓的正义与道德,我对你个人不会有任何怨恨。”

这位从前的同盟军总司令官,转过他宽大的身子,让人给带下去了。此时他给人的印象并不是昂然,却令人感到他已经看开了一切了,很难再去违背他的意志。罗严塔尔一直目送着他,当视线被门给挡住的时候,总督对他的心腹手下问:“贝根格伦,你认为区区一个人的死,能够叫数亿人觉醒吗?”

“或许真的有也说不定。不过,直接面对这种事情是我们极力想要回避的事。”

罗严塔尔将他的视线固定在门板上,对着查阅总监的回答点点头表示同意。

“你说的没错。如果他们真的发起起义的话,那么我们势必要用武力来加以镇压。不过身为一个军人,能够和伟大的敌将作战是军人的荣誉,但是镇压民众却只是鼠辈一般的工作,真是太令人泄气了!”

贝根格伦不意地从侧面凝视着上司的脸孔。从这个角度,贝根格伦只能看到这位著名的金银妖瞳那双深沉的黑色右眼。

罗严塔尔的精神领域当中,或许有某种与主君莱因哈特皇帝有着微妙差异的潜在要素,使他无意识中抗拒安住在和平与荣华当中吧。在九月一日事件发生之前,他的巧妙统治的确是成功了,但是罗严塔尔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因此而满足的样子。

“杨威利元帅,你在战斗的途中倒下去了,这或许是一种幸福吧。和平时代中的军人,只不过是让人用锁链给绑起来的看门狗,在怠惰与无为的日子当中,让自己逐渐地腐败下去,不是吗?”

这样的想法,甚至也曾经掠过他的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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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他的敌手杨威利的语录里,有下面这样的一段话:

“唯有能够忍耐和平之无为的人,才能够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姑且不论这种断定是否正确,但是罗严塔尔本人也自觉到自己一点都无法忍受和平之无为。关于这一点,恐怕罗严塔尔的死对头,也就是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早已敏锐地洞察到了。

“罗严塔尔元帅是一头猛兽,不是一个可以安住在笼中,乖乖地啼着和平之歌来度过一生的男人。”

据说军务尚书曾经有过这样的评语。不过,关于“猛兽”以下的那些话,还有其他的说法。

这个与罗严塔尔有关的评语,透过某个管道传到了他的耳中。不过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人们并不明白他对这个评语究竟有什么样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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