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篇 可避免的冲突 · 05
他瞟了苏珊・凯文一眼,后者闭着眼睛,乍看似乎睡着了。
“那是什么?”她却立即作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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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机体的确接受了正确的资料,也的确送出了正确的答案,但答案随即被弃置一旁。机体没办法强迫人类服从它的指令。”
“在我看来,齐葛思苏斯卡夫人做了这种暗示,她泛指的是北界人。”
“是的。”
“违背机体又能达到什么目的呢?我们来考虑一下动机。”
“我看动机很明显,你也应该有同感。那等于是故意摇晃这条船。当机体统治世界时,地球上不可能有严重的冲突。反之冲突倘若存在,某些人便能为了自身利益而攫取更多的权力,全然无视人类整体所受到的伤害。如果能摧毁大众对机体的信心,令它们遭到废弃,那么丛林法则将再度出现。而四个界域,个个脱不了有此打算的嫌疑。
“东方界域境内拥有全世界一半的人口,热带界域则有超过一半的地球资源。两者都可能觉得自己自然是全球的主宰,而且两者都有一段受北方欺侮的历史,想要作非理性的报复乃是人之常情。另一方面,欧罗巴拥有唯我独尊的传承,它一度真正统治了地球,而权力是最令人难忘的一样东西。
“然而,换个角度来看,这却是难以置信。东方和热带目前都在自己境内大肆发展,两者皆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蹿升,它们不可能有余力进行军事冒险。而欧罗巴能拥抱的只是梦想,它的军事实力等于零。”
“所以,史蒂芬,”苏珊说,“你只剩北方了。”
“是的,”拜尔莱中气十足地说,“没错。北方是如今最强盛的界域,若将其成员的历史包括在内,这个局面已经持续近一世纪。可是现在,相较之下它正在走下坡。热带界域可能即将攻占文明最前线,那会是法老时代之后的首例,有些北界人害怕这个事实。
“你也知道,‘人本协会’主要是一个北界组织,他们不讳言不想要机体——苏珊,他们人数很少,却都是有权有势之辈。这个组织的成员包括:不愿成为他们口中‘机体工友’的工厂厂长、工业界和农业界领袖,此外还有野心分子,以及觉得自己足以决定什么对自己最好、不愿听从机体的那些人。
“总而言之,那些人只要一起拒绝接受机体的决定,便能在短时间内把世界搞得天翻地覆——该协会的成员就是他们那些人。
“苏珊,一切都吻合了。世界钢铁公司有五名董事是它的成员,而该公司正面临生产过剩的问题。在阿马丹开采水银的统一辰砂公司,是一个属于北界的企业。我们仍在调查它的名册,但至少有一位负责人是会员。独力延迟墨西哥运河达两个月的法兰西斯哥・威拉法兰卡,我们已经知道他是会员——而拉玛・巫拉萨耶拿也是,发现这点时我毫不惊讶。”
苏珊心平气和地说:“这些人,我应该指出,表现得都很差……”
“但自然如此,”拜尔莱插嘴道,“不听从机体的分析,就是不遵循一条最佳化的路径,得到的自然是较差的结果,那是他们付出的代价。他们现在日子难过,但在终将来临的混乱中……”
“你究竟打算做什么,史蒂芬?”
“显然不能浪费任何时间。我要把‘人本协会’列为非法组织,将一个个会员从重要岗位上换下来。从今以后,所有行政和技术人员的职位,申请者必须具结一份非该会员的誓词,否则绝不录用。这将代表放弃某些基本人权,但我确信世界议会……”
“行不通的!”
“什么!为何行不通?”
“我来作个预测。你若尝试任何这样的举动,将会发现寸步难行——你将发现这个命令不可能贯彻,你将发现相关措施通通都会陷入困境。”
拜尔莱吃了一惊。“你为什么这样说?我满心希望你会赞成这件事。”
“只要你的行动建立在错误前提上,我就绝不会赞成。你承认机体不可能出错,不可能接受错误资料。但你认为‘人本协会’可以违背机体,现在我要对你说明,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这点,我完全看不出来。”
“那就听好。任何主管的任何行动,倘若并非切实遵循机体的指示,那个行动就会成为下批资料的一部分。因此,机体会知道那个主管有些不服从的倾向。它能将这个倾向融入那些资料——甚至作定量分析,也就是说,判断出不服从的确实程度和方向。它的下一组答案,便会刚好有足够的偏颇,让那位主管在故意违背后,会自动将那组答案修正到最佳化的方向。机体一清二楚,史蒂芬!”
“你不可能确定这一切,你只是在猜测。”
“这是根据我和机器人相处一生的经验所作的猜测。你最好信赖这样的猜测,史蒂芬。”
“但若是这样,那还剩下什么呢?机体本身是正确的,它们根据的前提是正确的,这些我们已经同意。现在你又说,没有人能违背它们的意思。那究竟是哪里有问题?”
“你自己已经回答了。根、本、没、有、问、题!稍微想想那些机体,史蒂芬。它们是机器人,它们服从第一法则。可是机体并非为任何一个人工作,而是为全体人类服务,所以第一法则变成:‘机体不得伤害人类整体,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好啦,那么,史蒂芬,什么会伤害人类整体呢?经济脱序最有可能,不论它的导因为何。你不同意吗?”
“我同意。”
“未来最有可能导致经济脱序的又是什么?回答这个问题,史蒂芬。”
“我会说,”拜尔莱不情愿地答道,“是机体被作废。”
“我也会这么说,而机体也会这么说。因此之故,为了我们,它们的首要考量是保全自己。所以,它们悄悄处理了威胁它们的最后一项因素。其实并不是‘人本协会’摇晃这条船,试图令机体遭到毁灭,你一直把这一幕看反了。我们应该说,是机体摇晃这条船——摇得非常非常轻——刚好能把攀附在边缘的少数人摇掉,因为机体认为他们的行动会危害到人类整体。
“所以巫拉萨耶拿失去了他的工厂,在他无法为害的地方找到另一份工作——他没有受到严重伤害,没有失去谋生能力,因为机体对人类所造成的伤害必须尽可能轻微,而且必须是在拯救更多人的前提下。统一辰砂公司在阿马丹失去了控制权;威拉法兰卡不再是一项重要计划的总工程师;而世界钢铁公司的那些董事,则正在失去钢铁业的支配权——或说即将如此。”
“但你不算真正看透这一切,”拜尔莱激动地坚持道,“我们怎能冒险假设你是对的?”
“你必须这样做。你还记得当你对机体提出这个问题后,它自己的回答是什么吗?它说:‘这件事不可解释。’机体并未说根本没有解释,或说它能断定没有解释,它只是不容许出现任何解释。换句话说,假使公布这个解释,就会对人类造成伤害,所以我们只能猜测——一直猜下去。”
“假设你是对的,苏珊,但那个解释怎能对我们造成伤害呢?”
“啊,史蒂芬,假如我是对的,那就代表机体为我们筹划未来的方式,并非只是针对我们直接的问题提出直接的答案,而是对世界整体的局势、对人类整体的心理提出一般性答案。知道这点可能会令我们难过,可能会伤害我们的自尊。而机体不能——绝对不能让我们难过。
“史蒂芬,我们又怎么知道人类终极的幸福会伴随着什么?机体掌握着无限多的因素,我们却无从掌握!让我举个不算不熟悉的例子:整个的科技文明所带来的不幸和悲惨,说不定还超过它所送走的。一个拥有较少文化、较少人口的农业或牧业文明,说不定反而会更好。若是这样,机体就必须朝那个方向前进,而且最好别让我们知道,因为根据我们无知的偏见,我们只晓得自己习惯的才是好的——我们会坚决反对改变。也说不定,一个完全都会化的社会,或者一个完全阶级化的社会,或者一个完全无政府的社会,才是真正的答案。我们不知道;只有机体知道,而它们正带着我们走向那里。”
“但你是在对我说,苏珊,‘人本协会’是对的;人类对未来已经失去自己的决定权。”
“其实,人类从来没有任何决定权。人类总是受到自己所不了解的经济和社会力量的摆布,此外反复无常的气候、胜败难料的战争也一直在宰制人类。机体则了解这些因素,不会被任何一项所阻止,因为机体会像对付‘人本协会’那样对付这些因素——它掌握了最强大的武器,那就是对全球经济的绝对控制权。”
“多么可怕!”
“或许是多么美好!想想看,如今,所有的冲突终于能避免了。从今以后,只有机体是不可避免、不可或缺的!”
石英板后面的火焰熄了,只留下一缕轻烟作为它的遗迹。
“故事讲完了。”凯文博士缓缓起身,“我从头到尾看了个仔细。一开始机器人还不会说话,最后他们挺立于人类与毁灭之间。我看不到什么了,我的生命已到尽头。你将会看到下一波的发展。”
此后我再也不曾见到苏珊・凯文。她于上个月逝世,享年八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