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名字 · 02
“你们从未受到干扰吗?没有任何警车或消防车经过?”
“从来没有。”
机・丹尼尔打岔道:“这很不寻常吗,以利亚?”
“也许还好。”贝莱深思熟虑之后答道,“有些支线根本从来没人用。不过,找出这些支线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们在聚会中,就只做这些事吗,洁西?发表演说、玩玩阴谋游戏?”
“差不多就这样,有时还会唱唱歌。当然,总要吃吃喝喝,东西不多,通常就是三明治和果汁。”
“既然这样,”他的口气近乎凶狠,“现在你又担什么心?”
洁西心头一凛。“你生气了。”
“拜托,”贝莱勉强耐着性子,“回答我的问题。如果都是像这样的平和活动,过去这一天半,你为何如此惊慌失措?”
“我认为他们会伤害你,利亚。老天啊,你为什么偏要装作不明白呢?我已经解释给你听了。”
“不,没有,你还没解释。你只是告诉我,自己常常参加一种故作神秘的茶会罢了。他们有没有举行过公开示威?有没有破坏过机器人?有没有发起暴动?有没有杀人?”
“从来没有!利亚,我绝对不会做那些事,而他们如果想那么做,我也绝不会留在里面。”
“好吧,那么你为何又说自己做了一件可怕的事?为何预料自己会坐牢?”
“嗯……嗯,他们曾经讨论,总有一天要向政府施压。他们说,我们应该组织起来,然后举行大规模的罢工罢市;我们可以强迫政府废止所有的机器人,并将太空族赶回他们的老家。我原本以为这只是空谈,结果真的发生了,我是指你和丹尼尔这件事。于是他们开始说:‘现在我们要采取行动了。’以及‘我们今天要杀一儆百,让机器人入侵成为历史。’有人在卫生间高谈阔论,虽然并不知道谈论的就是你们两人。可是我知道,立刻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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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她语塞了。
贝莱不禁软化。“好啦,洁西,这些都没什么,的确只是空谈罢了。你大可自己看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好……好害……害怕,而且我想,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如果发生流血暴动,你就有可能遇害,班特莱也会有危险,而算来算去都是我……我的错,我万万不该加入他们,所以我应该去坐牢。”
贝莱伸手搂着她的肩膀,让她呜呜咽咽发泄一番,同时他紧抿着嘴望向机・丹尼尔,后者则冷静地回望他。
他说:“听着,我要你好好想想,洁西,谁是你们这个团体的领导?”
她现在比较平静了,正在用手帕轻拭眼角的泪水。“领导名叫约瑟夫・克列明,但他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身高顶多五尺四,而且我觉得他非常怕老婆。我认为他没有任何危险性,你该不会想要抓他吧,利亚?不会只因为我的一面之词吧?”她似乎万分懊悔。
“我暂时还不会抓任何人。这个克列明由谁指挥?”
“我不知道。”
“有没有任何陌生人参加过聚会?你知道我的意思:来自中央总部的大人物。”
“偶尔会有外人来演讲,但并不常见,大约一年两次吧。”
“你晓得他们的名字吗?”
“不晓得。他们总是被称为‘我们的一分子’或是‘来自杰克森高地的朋友’之类的。”
“我懂了。丹尼尔!”
“请说,以利亚。”机・丹尼尔答道。
“将你认为可疑的人物通通描述一遍,看看洁西是否认得他们。”
机・丹尼尔以极其精准的方式开始描述,详细说明每个嫌犯的外貌特征和背景资料,洁西却逐渐露出沮丧的表情,而且摇头摇得越来越坚定。
“没有用的,没有用的。”她喊道,“我怎么会记得?我不可能记得他们任何一个人的长相,我不可能……”
她突然住口,似乎在思索,然后又说:“你是不是说,其中一人是酵母工?”
“法兰西斯・克劳沙,”机・丹尼尔说,“他是纽约酵母厂的员工。”
“嗯,你知道吗,某次,有个外人来演讲,我刚好坐在第一排,不断闻到一丝生酵母的味道,真的,只有一丝丝而已,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之所以记得这件事,是因为那天我有点反胃,那种味道一直让我感到恶心。后来,我不得不站起来,换到后面的座位,但我当然无法解释哪里不对劲,实在非常尴尬。也许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人,毕竟,当你一天到晚和酵母打交道,气味就会黏在你的衣服上。”说着说着,她皱起了鼻子。
“你不记得他的长相吧?”贝莱问。
“不记得。”她十分肯定地回答。
“好吧,暂时这样。听着,洁西,我要把你送到你妈妈那儿,班特莱也会跟你一起去,你们两人千万不要离开那一区。班可以向学校请假,我会安排好一切,定时派人送食物给你们,还会派警察监视附近的通道。”
“你自己呢?”洁西声音发颤。
“我不会有危险的。”
“可是这样要多久?”
“我不知道,也许只有一两天。”即使在他自己听来,这句话都相当空洞。
贝莱和机・丹尼尔又回到了公路里面,车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贝莱表情凝重,显得心事重重。
“在我看来,”他说,“我们要对付的这个组织,发展出了上下两层结构。第一层,也就是底层,只是为了替最后的行动储备群众,并没有特定的计划。第二层,则是一小群精英分子,他们正在进行一个周密策划的行动。我们必须找出来的正是这群精英分子,至于洁西所说的那些只会过家家的团体,可以不予理会。”
“如果洁西的故事可以照单全收,”机・丹尼尔说,“那么我想,你说的这一切都有道理。”
“我认为,”贝莱强硬地说,“洁西的故事可以视为百分之百的实情。”
“似乎没错。”机・丹尼尔说,“根据她的大脑脉冲,完全看不出她有说谎的坏习惯。”
贝莱狠狠瞪了机器人一眼。“这点我敢担保。所以,我们在报告中,并没有必要提她的名字,你了解吗?”
“如果你希望这样做,以利亚伙伴,我没有意见。”机・丹尼尔心平气和地说,“但这样一来,我们的报告会既不完整也不精确。”
贝莱说:“嗯,或许如此,但不会有什么实质的害处。她主动来找我们,将她知道的事实和盘托出,如果我们提及她的名字,她就会有案底了,我可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既然如此,当然要避免,但前提是要先确定不会再有更多的内幕。”
“不会再有什么能牵扯到她了,我可以保证。”
“那么可否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一个名字,单单耶洗别这三个字,就能使她放弃原先的信念,然后另起炉灶?她的动机似乎令人费解。”
这时,他们正缓缓驶过空无一人的弧形隧道。
贝莱说:“这的确不容易解释。耶洗别是个罕见的名字,偏偏在历史上,有个恶名昭彰的女人叫做耶洗别。我太太很珍惜这个巧合,这带给她一种虚幻的邪恶感,对她规规矩矩的生活是一种补偿。”
“一个奉公守法的女子,为何需要觉得自己邪恶呢?”
贝莱差点笑出来。“女人就是女人,丹尼尔。总之,我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我曾经在气头上,坚称历史人物耶洗别并不怎么邪恶,甚至可以说是个好妻子。对于这件事,我一直后悔不已。
“结果,”他继续说,“我这么做,令洁西难过得不得了,因为我毁掉了她心中一件无可取代的事物。我想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就是她对我的报复。我可以想象,她希望藉由参加那些我无法赞同的活动来惩罚我,不过,我所谓的希望并非意识层面的。”
“希望竟然可以不是意识层面的?这难道不会自相矛盾吗?”
贝莱望着机・丹尼尔,实在懒得再对他解释什么是潜意识,所以他只是说:“更何况,《圣经》对人类的思想和情绪具有重大的影响力。”
“《圣经》是什么?”
一时之间,贝莱感到相当惊讶,但随即又对自己的惊讶感到惊讶。据他所知,太空族的人生哲学属于标准的机械论和无神论;太空族不知道的事,机・丹尼尔当然也不知道。
他简单地说:“是一本书,在半数地球人的心目中,它是一本神圣的经典。”
“我不了解‘神圣’这两个字在此作何解释。”
“我的意思是,这本书具有崇高的地位。在适当诠释下,它的某些篇章包含了一整套的行为准则,而许多人认为,这套准则最有可能带给人类至高无上的幸福。”
机・丹尼尔似乎在咀嚼这番话。“这套准则有没有融入你们的法律?”
“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它并不具有法律的约束力,人类必须心甘情愿、自动自发地去遵循。就某种意义而言,它的层次甚至高于任何的法律。”
“高于法律?这难道不也是自相矛盾吗?”
贝莱苦笑了一下。“要不要我引述一段《圣经》给你听?你有没有兴趣?”
“劳驾了。”
贝莱让车子慢慢停下来,然后闭起眼睛,花了一点时间来回忆。他很想背诵出《中古圣经》里那些铿锵有力的字句,可是对机・丹尼尔而言,中古英语只是一堆无意义的音节罢了。
于是,他用接近聊天的方式,以“现代英语”讲述这个故事,仿佛他并非追溯一段远古的人类历史,而是在转述一则当代的新闻:
耶稣前往橄榄山,清早又回到了神殿。众人聚集到他身边,他就坐下来对他们传道。不久,几位律法专家和法利赛人带来一名行淫时当场被捕的妇人,将她带到他面前,然后对他说:“夫子,这妇人行淫时被逮个正着,摩西的律法要求我们用石头打死这样的人。你的意见如何?”
他们这么说,是想要陷害他,用以制造控告他的借口。耶稣却弯下腰,用指头在地上写字,仿佛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当他们再次问他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没有罪,就先拿石头打她。”
然后他又弯着腰在地上写字。听到这番话的人,受到了良心谴责,于是从最年长的开始,一个个陆续走光了。最后只剩下耶稣一人,而妇人仍站在他面前。等到耶稣站起来,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就对她说:“妇人,指控你的那些人在哪里?没有人定你的罪吗?”
她说:“主啊,没有。”
耶稣对她说:“我也不定你的罪,走吧,妇人,从此别再犯罪了。”
仔细听完之后,机・丹尼尔问:“行淫是什么意思?”
“那并不重要,总之她犯了一种罪,而当时公认的刑罚是石刑,也就是说,大家向犯人丢石头,直到打死她为止。”
“那妇人真的犯了罪?”
“是的。”
“那么她为何没受到石刑?”
“听完耶稣的一番话,指控她的人都觉得自己做不到。这个故事的寓意是,有些事物甚至凌驾于你脑中的那组正义之上。人类内心有一种冲动叫做慈悲,化为外在的行动则称为宽恕。”
“我并不熟悉这两个名词,以利亚伙伴。”
“我晓得,”贝莱喃喃道,“我晓得。”
他突然发动了警车,令它猛力向前奔驰,后座力随即将他紧压在椅背上。
“我们要去哪里?”机・丹尼尔问。
“去酵母镇。”贝莱说,“去找那个阴谋分子法兰西斯・克劳沙,设法让他吐实。”
“你有办法让他吐实,以利亚?”
“严格说来,是你有办法,丹尼尔,一个很简单的办法。”
警车继续快速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