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友 · 02
空气管的另一端缩得很窄,仿佛被一只巨掌使劲捏住,网眼挤成了一团。拿着手电筒的丹尼尔开始匍匐前进,贝莱也有样学样。他们就这样爬完最后的二十英尺,终于钻进了所谓的地面车。
上车后,丹尼尔小心翼翼地关上滑门。接着便传来厚重的“咔嗒”一声,想必是空气管撤离了。
贝莱好奇地四下张望。这辆地面车并没有太古怪的地方。一前一后有两排座椅,每排能容纳三名乘客,而且前后左右都有车门。车壁的光滑部分应该都是窗户,不过现在一片漆黑,不透任何光亮,想必正处于极化作用之下,这点贝莱倒是很熟悉。
车顶有两个圆形照明器,射出的黄色光芒充斥车内。一言以蔽之,贝莱唯一感到陌生的,就是装在正前方隔板上的那个发话器,以及看不到驾驶仪器这件事。
贝莱说:“我猜司机坐在隔板的另一边。”
丹尼尔说:“完全正确,以利亚伙伴,我们可以这样下达指令。”他微微倾身向前,轻触一个按键,一盏红灯便闪了起来。他轻声说道:“我们已就座,可以启程了。”
贝莱听到一阵细微的呼呼声,但几乎立刻便消失了。与此同时,他的背部感到一股非常轻、非常短暂的压力,然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贝莱讶异地问道:“我们在前进吗?”
丹尼尔说:“是的。这辆车并没有轮子,而是靠着反磁力场贴地滑行。除了加速和减速,你什么也感觉不到。”
“转弯的时候呢?”
“车子会自动倾斜以抵抗离心力。就连上坡或下坡的时候,车内仍然会保持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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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作起来一定很复杂吧。”贝莱硬邦邦地说。
“几乎全自动,司机是机器人。”
“喔。”贝莱对这辆地面车总算有了充分了解,他又问:“这段路要走多久?”
“大约一小时。其实搭飞机会比较迅速,但我担心你的状况,想让你一直处于封闭空间内,而索拉利的飞机无法提供足够的封闭性,比不上我们目前乘坐的这种地面车。”
对方的“担心”不禁令贝莱恼火。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抱在保姆怀中的婴儿。奇怪的是,他对丹尼尔的遣词用字同样感到恼火。他觉得这么正式的话语非但毫无必要,而且很容易泄漏他的机器人身份。
接下来好一会儿,贝莱都在好奇地凝视着机・丹尼尔・奥利瓦。这个机器人则一动不动地望着正前方,完全不在意对方的目光。
丹尼尔的皮肤完美无瑕,头发和汗毛也都是精心打造、细心组合的。他皮肤底下的肌肉动作更是真实无比,用不遗余力来形容他的制造过程绝不为过。可是,贝莱有第一手的经验,知道他的四肢和胸膛能沿着看不见的接缝裂开,以便进行修复。他还知道在乱真的皮肤底下,藏着金属和硅氧树脂;在金属头颅之中,藏着一个正子脑——虽然极其先进,仍是一堆电路而已。他更清楚丹尼尔的“思想”是什么,那只不过是一道道寿命短暂的正子流,流过严密规划的正子径路罢了。
但如果事先并不知情,专家要如何看出破绽呢?丹尼尔的说话方式有那么点不自然?他始终显得严肃而不带感情?他的人格完美到了无懈可击的程度?
这种胡思乱想只会浪费时间,于是贝莱说:“我们谈正事吧,丹尼尔。我猜你来这儿之前,曾经听取过有关索拉利的简报?”
“是的,以利亚伙伴。”
“很好,我就没有这样的机会。这个世界有多大?”
“直径有九千五百英里。在本星系的三颗行星中,它是最外面的,也是唯一住人的行星。它的气候以及大气层都很类似地球,但可耕地的比例较高,矿藏量则较低,不过开采当然也比较少。这个世界本身就能自给自足,加上出口机器人带来的收入,可以维持很高的生活水准。”
贝莱问:“人口有多少?”
“两万人,以利亚伙伴。”
贝莱听了进去,不久又客客气气问道:“你是指两千万吧?”他对外围世界所知不多,但至少也知道,虽然根据地球的标准,这些世界的人口个个少之又少,不过几千万人还是跑不掉的。
“两万人,以利亚伙伴。”这机器人又重复了一遍。
“你的意思是,这是个新开拓的世界?”
“绝对不是。它已经独立了将近两个世纪,而在此之前,它还有一个多世纪的历史。人口维持在两万是故意的,索拉利人自认那是最佳的数目。”
“这些人住在这颗行星的哪些部分?”
“凡是可耕地都有人住。”
“面积有多少平方英里?”
“如果包括边陲地带,三千万平方英里。”
“可是只住了两万人?”
“此外还有两亿左右的正子机器人,以利亚伙伴。”
“耶和华啊!那就是——平均一个人有一万个机器人。”
“这的确是外围世界中最高的比例,以利亚伙伴,远超过第二名奥罗拉的一比五十。”
“他们要那么多机器人做什么?生产那么多粮食又有什么用?”
“相对而言,粮食的生产只是小宗。比较大宗的是矿产,而能源就更大宗了。”
想到这里有那么多机器人,贝莱不禁有点晕头转向。两亿个机器人!一定满山遍野到处都是,而人类却那么少。如果有人从外太空观察,或许会以为索拉利完全是个机器人世界,而忽略了起着关键作用的少数人类。
贝莱突然觉得有必要好好看一看。他想起了敏宁对他说的那番话,以及关于地球危机的社会学预言。虽然似乎已经很遥远,有点不真实,但他依旧记得。离开地球之后,种种艰难险阻使得这段记忆变模糊了,但它从未全然遭到掩盖。因此,他并未忘记敏宁曾以冷静精准的语言,陈述这些生死攸关的问题。
多年来,贝莱受到责任感驱使,早已习惯永远任务第一,即使可怕的开放空间也拦不住他。另一方面,无论是从太空族或太空族机器人的言谈中搜集资料,都已经是地球社会学家不难做到的事。真正需要的是直接观察,而这正是他的工作,就算再不愉快,他也必须尽力达成。
他开始检视地面车的顶部。“这辆车有天窗吗?”
“抱歉,以利亚伙伴,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这辆车的顶棚能不能推开?从里面能不能直接看到——天空?”(积习难改,他差点要说“穹顶”两字。)
“可以的。”
“那就这么做,丹尼尔,我想看一看。”
机器人严肃地回应:“很抱歉,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贝莱觉得很惊讶,说道:“听着,机・丹尼尔。”他特别强调“机”这个字,“让我再说一遍,我命令你打开天窗。”
不管外形多么像人,对方毕竟是机器人,也就必须服从命令。可是丹尼尔并未采取行动,他说:“我必须说明,我的首要考量是避免你受到伤害。如果你处在一个巨大的空旷空间中,那么根据我接到的指令,以及我的亲身经验,我很清楚你难免会受伤。因此之故,我不能允许你暴露自己。”
贝莱觉得气血上涌,涨得他满脸通红,但与此同时,他也想到生气毫无用处。对方是机器人,而贝莱对机器人学第一法则相当熟悉。
它是这么说的——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在机器人的正子径路中,其他事物都得臣服于这个最高指导原则之下——在这个银河里,任何一个世界的任何一个机器人都不例外。当然,机器人需要服从命令,可是不得抵触这个至高无上的前提。服从命令只是机器人学第二法则的要求。
它是这么说的: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贝莱强迫自己以平静而理智的口吻说:“我想短时间我还能忍受,丹尼尔。”
“我并不这么觉得,以利亚伙伴。”
“这点让我自己判断,丹尼尔。”
“如果这是命令,以利亚伙伴,我无法服从。”
贝莱仰靠在柔软的座椅上开始动脑筋。当然,对付机器人不能用蛮力。丹尼尔的力气太大了,至少是血肉之躯的一百倍,他绝对能在完全不伤人的情况下制住贝莱。
贝莱随身带着武器。他可以拿手铳指着丹尼尔,但这么做只能使他暂时感到占上风,紧接着会带来更大的挫折感。用这种方式威胁机器人毫无用处,自保只是第三法则的要求。
它是这么说的: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如果只有两种选择,丹尼尔宁肯遭到摧毁,也绝不会违背第一法则。贝莱当然不想摧毁丹尼尔,绝对不想。
但他还是很想看看车外的景象,就像着了魔一样,他挥不去这个念头。他不能让这种保姆婴儿的关系继续发展下去。
曾有那么片刻,他甚至想用手铳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你不打开天窗,我就立刻自杀——用一个更严重更紧急的状况,压制第一法则原本的作用。
但贝莱明白自己做不到。那样太丢脸了。一想到那种画面,他心中就起反感。
他无精打采地说:“可否请你问问司机,距离目的地还有几英里?”
“当然没问题,以利亚伙伴。”
丹尼尔倾身向前,按下那个按键。不料这时贝莱也凑向前去,大声喊道:“司机!打开车顶的天窗!”
紧接着,一只手——一只人类的手——在那个按键上又按了一下,并坚定地摆在那里,再也不肯松开。
贝莱一面微微喘气,一面瞪着丹尼尔。
丹尼尔愣了一秒钟,仿佛他的正子径路为了适应这个新状况而暂时失去平衡。但这一秒很快便过去,他的手开始有动作了。
贝莱早已预料到了。机器人的手会把人类的手从按键上移开(轻柔地,绝不会造成伤害),然后丹尼尔会重新启动发话器,重新下达命令。
贝莱说:“我警告你,如果你想扳开我的手,一定会令我受伤,甚至可能扳断我的手指。”
贝莱心知肚明,事实并非如此。但丹尼尔还是停止了动作。两种选择都会造成伤害,因此正子脑必须衡量两者的几率,再转译成一正一反两种电位。这就代表他会多犹豫一下子。
贝莱说:“来不及了。”
他终于赢了这场比赛。天窗正逐渐滑开,车子不再密闭,索拉利的太阳开始将刺眼的白光灌进车内。
刚开始的时候,贝莱吓得想闭上眼睛,但他努力对抗内心的恐惧。他望见无数蓝蓝绿绿的光点,数量多到不可思议。他感觉得到乱风吹着自己的脸庞,除此之外,他对周遭的事物感到相当模糊。一个运动中的物体迎面冲来,可能是一个机器人、一只动物,也可能是卷在风中的什么东西。他无法分辨,车子开得太快了。
蓝色、绿色、气流、噪音、运动——这些都不算什么,可是天上那颗大球,正在猛烈地、无情地、凶狠地发射出白色的光芒。
有那么一瞬间,他重新抬起头,向索拉利的太阳望去。他就这么直接看,而并非像以前那样,透过大城顶层日光浴馆的漫射玻璃。现在他正望着一颗赤裸裸的太阳。
就在这个时候,他觉得丹尼尔的双手压向自己的双肩。在这昏乱而不真实的一刻,他心里同时冒出好些念头。他必须看出去!他必须尽可能地看,而身旁的丹尼尔却必须阻止他看下去。
不过,机器人当然不敢对人类使用暴力。这个信念凌驾了一切。丹尼尔不能强行阻止自己,偏偏贝莱觉得那双机器手正在将自己压下去。
贝莱举起双臂,正要推开那两只无血无肉的手掌,突然完全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