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丹尼尔与吉斯卡 19
贝莱气得整张脸皱成一团。他快步走到房间的一角,仿佛想要寻找一个藏身之处,然后又猛然转身,厉声道:“法斯陀夫博士,我觉得你好像故意在整我,寻我开心。”
法斯陀夫耸了耸肩。“我并非寻你开心,只是把问题摊在你面前而已。可怜的詹德,他的死因纯属意外,只是随机的正子漂移罢了。因为我知道自己和这件事毫无关系,所以我知道一定就是这个原因。然而,他人都无法确定我是无辜的,而且所有的间接证据都对我不利——我们必须定出应对之道,绝不能闪躲这个问题。”
贝莱说:“好吧,那么我们来审视一下你的动机。首先,你自认的那个强烈动机,搞不好根本不算什么。”
“这点我不敢苟同,贝莱先生,我并不是傻子。”
“你或许根本无法认清自己,连带无法认清你心目中的动机,这是常有的事。你有可能当局者迷,自己在鸡蛋里挑骨头。”
“我可不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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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把你所谓的动机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啊?告诉我!”
“别急,贝莱先生,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的——你能不能跟我出去一趟?”
贝莱迅速转头望向窗外。出去?到户外?
此时太阳斜斜挂在天际,室内因此灌入更多的阳光。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纯粹为了壮胆,刻意提高音量说:“好,我愿意!”
“太好了。”然后,法斯陀夫又亲切地补充了一句,“但或许你想先去一趟卫生间。”
贝莱想了想,虽然自己并不觉得很急,可是他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会待上多久,以及户外到底有没有卫生间之类的设备。更重要的是,他并不清楚奥罗拉这方面的习俗,也不记得当初在宇宙飞船上临阵磨枪时读过任何相关记载。因此,也许最安全的办法就是接受主人的建议。
“谢谢你,”他说,“如果不麻烦的话。”
法斯陀夫点了点头。“丹尼尔,”他说,“你带贝莱先生到访客卫生间去。”
丹尼尔马上说:“以利亚伙伴,请跟我走好吗?”
等到两人走到了隔壁房间,贝莱开口道:“很抱歉,丹尼尔,我和法斯陀夫博士说话时冷落了你。”
“那并没有什么不对,以利亚伙伴。我虽然有问必答,但我并未受邀加入这场讨论,所以没有多说话。”
“要不是我觉得必须谨守客人的分寸,丹尼尔,我一定会邀请你加入。我只是认为,或许自己不该主动提这种事。”
“我了解——这里就是访客卫生间,以利亚伙伴。只要里面没有人,你碰一下这扇门的任何地方,它都会打开。”
贝莱并未立刻进去,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然后说:“如果刚才我邀请你加入讨论,丹尼尔,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话?有没有任何想发表的意见?我很重视你的看法,老朋友。”
丹尼尔以惯有的严肃态度答道:“我唯一想说的是,法斯陀夫博士宣称他有终结詹德运作的极佳动机,这点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想不出那会是什么样的动机,然而,不论他的动机为何,或许你该问问他,为什么对我就没有这样的动机。如果别人相信他的确有冻结詹德心智的动机,同样的动机为何不适用于我?我很想知道答案。”
贝莱以锐利的目光望着对方,下意识地想从这张不会失控的脸孔中看出一丝表情。“你觉得不安全吗,丹尼尔?你觉得法斯陀夫对你有威胁吗?”
丹尼尔答道:“根据第三法则,我必须保护自己,但是,如果法斯陀夫博士或任何一个人类在深思之后,认为确有必要把我终结,我也绝不会反抗,那是第二法则对我的要求。然而,我知道自己是个珍贵的资产,一来我有科学上的重要性,二来我代表着人力、物力和时间的重大投资,因此如果你要终结我的运作,必须对我详细解释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就算法斯陀夫博士心里真有这种想法,我也从未在他的言谈之中听出任何端倪——从来没有,以利亚伙伴。我自己并不相信他心中有一丝一毫想要终结我或是詹德的念头。随机正子漂移一定就是詹德的死因,或许哪天这种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在我们的宇宙中,总是有这个机会的。”
贝莱说:“你这么讲,法斯陀夫也这么讲,而我也愿意这么相信——但困难在于如何说服一般民众接受这个观点。”他沉着脸,转身面向卫生间,随口问了一句,“你要跟我一起进去吗?”
丹尼尔努力挤出一个被逗乐的表情。“你把我视为人类到了这个程度,以利亚伙伴,我感到很荣幸。不过,我当然没这个需要。”
“我当然知道,但你还是可以进来。”
“我不方便进去。根据习俗,机器人不该进卫生间,这种房间是专为人类设计的——何况,这还是个单人卫生间。”
“单人!”贝莱愣了一下子,然而很快便恢复正常。真是一个世界一种习俗!不过,他不记得曾在胶卷书上读到过这个特定的习俗。“怪不得你刚才说,只要里面没有人,我就可以把门打开。假使里面有人,例如我进去之后,那又会如何呢?”
“当然,那时为了保护你的隐私,从外面就打不开了。但另一方面,你自然可以从里面开门出来。”
“万一某位访客在里面昏倒了、中风了,或是心脏病发作了,因而不能把门打开,岂不就无法进去救他了?”
“如果真有必要,可以采用紧急措施来开门,以利亚伙伴。”然后,他以明显不安的口吻问道,“你是不是认为会发生这样的事?”
“不,当然没有——我只是好奇而已。”
“我会紧紧守在门外,”丹尼尔显得如临大敌,“万一听见呼叫,以利亚伙伴,我便会采取行动。”
“我不信会发生那种事。”贝莱用手背随便轻轻碰了碰,那扇门果然立刻打开。他等了一下子,确定它并未自己阖起来,这才走了进去,随手关上了门。
当那扇门开着的时候,这似乎是个标准的卫生间,里面有一个洗手台、一个小隔间(其中想必设有淋浴装置)、一个浴缸、一扇半透明的矮门(后面八成是马桶)。此外,还有几样他认不太出来的装置,但他假设应该都和个人卫生有关。
他还来不及研究这些装置的用途,它们竟然就通通不见了,令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这些装置到底是真实的存在,或者他只是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由于没有窗户,随着那扇门慢慢阖起,整个房间逐渐暗了下来。等到门整个关上,室内又重新大放光明,但周遭的一切却都走了样。他突然置身于白昼的户外——或说看起来如此。
头上是广阔的天空,点缀着足以乱真的朵朵白云,但云朵的运动稍嫌规律,因而能一眼看出真假。四面八方则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而且同样呈现类似的往复运动。
他觉得腹部又开始打结了——每当来到户外,都会出现这种熟悉的感觉——但他现在并非置身户外。刚才,他明明走进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一切想必只是光线的魔术罢了。
他直视着前方,慢慢滑开脚步。他将双手举在面前,一面慢慢走,一面仔细张望。
摸到光滑的墙壁之后,他便沿着墙面左右各走一趟。不久,他的双手终于碰触到了起初见到的那个洗脸台,而且借着触觉的帮助,他的眼睛也看得见它了——在强烈的光影幻觉中,它显得隐隐约约,轮廓极为模糊。
他随即找到了水龙头,但开口处没有半滴水。他沿着水龙头的弧线向后摸,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控制水流的把手或开关。但在附近的墙壁上,他倒是摸到一块触感不同的长条区域,于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轻轻按了按。下一刻,看似无边无际的田野(范围远远超过他摸到的那面墙)便裂开一条缝,一道水流如瀑布般从天而降,一路冲向他的脚部,并且带起一声巨响。
他吃了一惊,自然而然向后一跳,没想到水滴并未真正落地,而是消失在半空中。换言之,虽然水流从未停止,却始终没有流到地板上。他伸出手来,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水,只是一种光影的幻象;他的手并没有湿,也没有任何感觉。但他的双眼仍拒绝承认这个事实,因为他明明看到了水。
他顺着那道水流向上找,最后终于摸到真正的水——从水龙头慢慢流出来,水量不大,而且很冷。
他再度摸索到那个长条区域,开始按来按去做些实验。水温果真迅速改变,没多久,他便找到一个不冷不热的适当温度。
但他一直未曾找到肥皂,只好有点勉强地在这股“清泉”中搓揉双手——看起来,他让这股泉水从头淋到脚,实则他根本没有淋湿。结果,这个装置仿佛能够感知他的心意,不过更可能是受到搓手动作的触发,他觉得双手逐渐有了滑腻感,那股似有若无的泉水也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泡沫。
他又勉勉强强弯下腰,用那股肥皂水洗了洗脸。虽然摸到了胡茬,可是他心知肚明,在没有任何说明的情况下,自己不可能从这个房间变出一把刮胡刀来。
洗完脸之后,他无助地将双手继续摆在水龙头下。该如何关掉肥皂呢?其实根本不必问,想必仍旧是由双手控制,只要不再搓揉就行了。果然,水流很快便不再有滑腻感,他手上的肥皂也被冲掉了。他又往脸上撩些水——刻意避免搓揉——于是脸也冲干净了。不过,由于视觉并未派上用场,他对整个过程又十分陌生,因此把衬衫弄湿了一大片。
有毛巾吗?纸巾呢?
他闭起眼睛向后退,同时将头向前伸,以免脸上的水继续滴到衣服上。后退这个动作显然是歪打正着,因为他很快便感到一股暖流,于是他先将脸部伸进去,接着再换双手。
等到张开眼睛,他发现那股泉水已经停了。他又伸出双手试了试,的确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水流。
这时,他的腹部早已不再打结,胸中却郁积了一股怒气。虽然明知各个世界的卫生间各有千秋,彼此差异极大,可是这个无聊的虚拟户外也太过分了。
在地球上,卫生间严格区分男女,不过一律是集体式的,里面虽然有些私人小间,但必须有钥匙才进得去。而在索拉利,卫生间总是建在住宅左右两侧,借着狭窄的长廊相连,仿佛索拉利人不希望将它视为自家的一部分。然而,虽然这两个世界的卫生间各方面都天差地远,但卫生间就是卫生间,里面每样东西的功能都能一眼看出来。可是在奥罗拉,为什么要精心设计这种田园的假象,把卫生间每个角落都完全遮蔽呢?
为什么?
不管为什么,由于恼怒占据他大半的思绪,这个户外假象几乎不再令他不安了。他开始根据记忆,朝那扇半透明矮门的方向前进。
但他显然记错了方向,最后,他只好摸索着墙面慢慢前进,跌跌撞撞了好几次,才总算抵达目的地。
等到他终于就定位的时候,面前的幻象是个似乎不堪盛接尿液的小池塘。虽然根据膝盖的感觉,自己确实瞄准了心目中的小便斗,但他仍在心中自我安慰,如果用错了装置,或是并未对准,也绝不是自己的错。
小解完毕,他本想再一路摸到洗手台边,最后却决定干脆不洗手了,因为他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盲目的摸索,更不想再次面对那个假瀑布。
于是,他开始摸索出去的方向,但直到借着碰触打开了那扇门,他才知道自己成功了。所有的虚假光影立即消失,他再度置身于正常的白昼中。
除了丹尼尔,法斯陀夫和吉斯卡也一起在外面等他。
法斯陀夫说:“你花了将近二十分钟,我们都开始为你担心了。”
贝莱觉得自己气得浑身发烫。“都怪你那愚蠢的幻象。”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法斯陀夫扬起眉毛撅起嘴,虽然并未开口,却等于长叹了一声喔——喔!
然后他说:“门后面就有个控制幻象的开关。只要按一下,幻象就会变淡,让你同时也能看到真实情境——如果你不喜欢,还可以将幻象整个去掉。”
“没人告诉我。你们的卫生间都像这样吗?”
法斯陀夫答道:“不,应该这么说,奥罗拉上的卫生间一般都备有幻象,但幻象的内容因人而异。我自己喜欢天然的花草树木,而且不时会改变景观的细节。要知道,不论任何事物,只要时间一久,都会令人厌烦。有些人爱用情色的幻象,但我并不喜好此道。
“当然,一旦习惯了,幻象就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困扰。这种卫生间相当标准,每样设备都有定位。你置身其中,和闭着眼睛在熟悉的地方活动差不多——但我想知道,贝莱先生,你为何不设法打开门来问一下?”
贝莱说:“因为我不想那么做。我承认那些幻象带给我极大的困扰,但我还是硬着头皮接受了。毕竟,刚才是丹尼尔领我到这里来的,但他并未对我多作说明或警告。如果他能自行其是,一定会仔细对我说明,不这样做就等于伤害了我,这点他肯定预料得到。因此我不得不假设,你曾特别下令禁止他对我提出警告,又由于我不太相信你会对我恶作剧,因此不得不进一步假设,你这样做是寓有深意的。”
“哦?”
“毕竟,是你主动邀我到户外去,而当我答应后,你立刻问我想不想上卫生间。我因而断定,你之所以让我接触户外的幻象,目的是要看看我能否受得了,是否会惊慌失措地逃出来。如果我受得了幻象,也许就有能力接触实物。好,我通过了。拜你之赐,我身上有点湿,但很快就会干了。”
法斯陀夫说:“你这个人头脑非常清楚,贝莱先生。我愿为这个测试以及因此带给你的困扰向你郑重道歉。我这样做,只是想避免给你带来更大的困扰和不适。你还想要跟我出去吗?”
“我不只想去,法斯陀夫博士,我还坚持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