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丹尼尔与吉斯卡 21
贝莱数到一百之后,便迈开坚定的步伐,朝法斯陀夫走去。但他的表情或许太僵硬了些,而且下巴咬得太紧,背脊也挺得太直了。
他四下望了望,周遭的景致和卫生间里的幻象没有太大差别,也许法斯陀夫就是利用前者当作蓝本。到处都是绿油油的一片,某个角落还有一道溪流顺着山坡缓缓流下。虽然或许是人工的景致,但至少并非幻象,因为水是真的,当他经过的时候,还能感觉到飞溅的水花。
不过整体而言,就是有那么点温室花朵的味道。相较之下,地球的户外(虽然贝莱也没见过多少)似乎就比较狂野,而且更为壮丽。
法斯陀夫轻碰一下贝莱的臂膀,并做了一个手势。“往这儿走,你看那边!”
。落。霞。读。书。🍒- l u o x i a d u s h u . c o m -
一大片草坪夹在两棵大树之间。
直到这个时候,距离感才猛然浮现,贝莱还看到远方地平线上有一户住家。房子很矮但相当宽,绿色的外表几乎和乡间环境融为一体。
“这里是住宅区。”法斯陀夫说,“或许你觉得不像,因为你习惯了地球上的巨大蜂窝,不过别忘了,这里是奥罗拉,而我们脚下的这座厄俄斯城,正是这个世界的行政中心。总共有两万人住在这里,因此不只奥罗拉,就算在整个太空族世界,它也是最大的城市。要知道,整个索拉利的人口加起来也只有那么多。”法斯陀夫骄傲地说。
“有多少机器人呢,法斯陀夫博士?”
“在这个地区?或许十万个吧。整个世界平均而言,机器人和人类的比例是五十比一,远小于索拉利的一万比一。我们的机器人大多待在农场、矿区、工厂以及太空中。或许应该说,我们觉得机器人还是太少了,尤其是家用机器人。大多数奥罗拉人只有两三个家用机器人凑合着用,有些人甚至只有一个。话说回来,我们可不想朝索拉利模式发展。”
“有多少人根本没有家用机器人?”
“一个也找不到,那样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如果某人因故无法拥有机器人,政府会提供一个给他,必要的时候,还会用公费替他维修。”
“随着人口的增长,你们会增加机器人的数量吗?”
法斯陀夫摇了摇头。“人口是不会增长的。奥罗拉总共有两亿人口,而且已经稳定维持了三个世纪。这是个理想的数目,你一定在那些胶卷书中读到过。”
“没错,”贝莱承认,“可是我觉得难以置信。”
“我向你保证那是真的。在这个数目下,我们能拥有足够的土地、足够的空间、足够的隐私,以及足够的自然资源。我们的人口恰到好处,既不像地球上那么多,也不像索拉利上那么少。”他伸出手臂让贝莱搭着,好让贝莱能继续向前走。
“在你眼前的,”法斯陀夫又说,“是一个驯服的世界。我带你出来,就是要你亲眼看看,贝莱先生。”
“这里毫无危险吗?”
“危险总是有的。我们仍有暴风、暴雪、地震、滑坡、雪崩,而且还有一两座火山——意外死亡率永远不可能降到零。此外各种负面情绪,例如愤怒、嫉妒,以及不成熟的愚蠢、短视的疯狂等等,也都会带来危险。然而,这些都只是非常微弱的刺激,对这个文明世界的太平影响并不大。”
法斯陀夫这番话似乎令他自己陷入沉思,一会儿之后,他才叹了一声,然后说:“对于这个现状,我几乎不想作任何改变,不过在理智上,我还是有若干保留。当年我们带到奥罗拉的动植物,仅限于我们觉得具有实用价值或观赏价值的。多年来,我们尽全力铲除我们眼中的杂草和害虫,乃至其他不合标准的事物。而且我们刻意选择强壮、健康、俊美的人种,当然,这是根据我们自己的标准。我们还试图——我发现你在笑,贝莱先生。”
其实贝莱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没有没有,”他说,“并没有什么好笑的。”
“有的,因为你我都心知肚明,根据奥罗拉的标准,我自己可算不上俊美。问题在于我们无法完全控制基因的组合,以及母体对胎儿的影响。当然,如今随着人工繁殖越来越普遍——不过我希望永远别像索拉利上那么普遍——像我这种人在胎儿的晚期就会被剔除了。”
“那样的话,法斯陀夫博士,银河中就失去了一位伟大的理论机器人学家。”
“万分正确,”法斯陀夫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可是大家永远不会知道,对不对?总之,我们努力建立一个非常简单但完全可以运作的生态平衡,包括稳定的气候、肥沃的土壤,以及尽可能平均分配的资源。结果就是这个世界提供了我们一切的所需,而且,如果用拟人化的说法,这个世界对我们相当体贴——要不要我讲讲我们所追求的理想?”
“请讲。”贝莱说。
“我们的理想,是打造一个整体而言服从机器人学三大法则的行星。它绝不会因为任何的作为或不作为,导致人类受到伤害。而只要我们不要求它伤害人类,它就会完全遵从我们的意思。此外它还懂得保护自己,除非在某些特殊的时间和地点,它必须牺牲自己来服务或拯救人类。我敢说除了奥罗拉,再也没有其他世界——无论是地球或任何太空族世界——几乎达成了这个理想。”
贝莱感慨万千地说:“地球人对这个境界同样梦寐以求,可是一来我们早就人口过盛,二来过去的无知导致地球受到了严重伤害,以致如今根本欲振乏力——不过,奥罗拉原有的那些生物呢?当初你们到达的绝非一颗死气沉沉的行星。”
法斯陀夫说:“如果你读过我们的历史书,就该知道的确是这样的。我们来到奥罗拉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些动物和植物——以及氮氧大气层。这一点,五十个太空族世界没有任何例外。但奇怪的是,无论哪个太空族世界,原本的生物都相当稀少,种类也不多。而且,那些生物对母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依恋,我们可以说不费一兵一卒就取而代之——从此,只有在水族馆、动物园,以及少数刻意维持的保留区,才能见到那些原生物种了。
“有几个相关问题,我们至今尚未真正了解,一是人类所找到的这些有生命的行星,上面的生命为何都那么贫乏;二是为何只有地球拥有如此多样化的生命,而且几乎无所不在;三是似乎只有地球发展出了智慧生命。这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贝莱说:“可能是数据不足导致的巧合吧,因为目前为止,我们探索过的行星还太少了。”
“我承认,”法斯陀夫说,“这是最有可能的解释。或许在银河某个角落,存在着和地球一样复杂的生态平衡;而在另一个角落,存在着智慧生物和科技文明。可是,地球文明已经朝四面八方扩展了数十秒差距,如果其他角落也孕育着生命和智慧,他们为何偏偏没有扩展——双方为何从来未曾相遇?”
“大家都知道,这或许只是早晚的问题。”
“或许吧。但如果这样的接触已经为期不远,我们更不应该只是被动等待。我认为我们越来越被动,贝莱先生。已有两个半世纪的时间,未曾出现新的太空族世界了。我们这些世界是如此温驯、如此可爱,使得我们实在不愿离开。你知道的,当初人类之所以移民这个世界,是因为地球的情况越来越糟,因而相较之下,蛮荒世界上的艰难险阻也就不算什么了。等到五十个太空族世界一一建立起来——索拉利是最后一个——对外发展的动力和需要便消失了。至于地球,则退缩到地底钢穴中。故事就此结束。”
“你并不真的这么想吧。”
“难道我们要维持现状吗?难道要继续过着平静、舒适、不思进取的日子吗?告诉你,我真的就是这么想。人类若想继续茁壮,一定要设法扩展活动范围,而途径之一就是开拓外层空间,就是不断发现新的世界。如果我们不这么做,其他进行这种扩展的文明就会接触到我们,而我们将无法抵挡对方的旺盛活力。”
“你预期会有一场太空大战——像超波剧里那种战争场面。”
“不,我不太相信有那种必要。一个在太空中不断扩展的文明,根本看不上我们这几十个世界,而且他们或许已经进化到某种智慧高度,根本不觉得需要用武力在此建立霸权。然而,如果被一个更有活力、更有生气的文明所包围,我们将感到相形见绌,无形的压力就会毁掉我们。一旦了解到当前的处境,以及过去所浪费的潜能,我们必定会自暴自弃,从此一蹶不振。当然,我们或许能用其他的扩展来补偿——例如扩充科学知识,或是文化内涵。但我担心没有任何扩展能够独立发展,它们的兴衰总是彼此牵连。显然,如今我们正处于全面衰退中——我们活得太久,过得太舒服了。”
贝莱说:“我们在地球上,总是认为太空族无所不能,而且自信心十足。所以我很难相信,从你这个太空族口中会说出这种话。”
“我的观点和主流背道而驰,其他太空族都不会对你这么说。既然别人无法忍受,我在奥罗拉上也就很少谈这种事。我换个方式,直接鼓吹新一波的拓荒运动,至于我所担心的事情,也就是不这么做将会带来灾难,我则故意避而不提。这一点,至少我算是赢了。奥罗拉已经认真地——甚至狂热地——考虑开启一个新的探索与拓荒时代。”
“可是听你的口气,”贝莱说,“却一点狂热也没有。出了什么问题吗?”
“因为马上就要谈到我想毁掉詹德・潘尼尔的动机了。”
法斯陀夫顿了顿,摇了摇头,然后继续说:“贝莱先生,我很希望自己对人类能有更深刻的了解。我已经花了六十年来研究正子脑的复杂结构,而且预计还要再花上十五到二十年的时间。但由于人脑要比正子脑复杂得多,关于人脑的问题,目前我才摸到一点边而已。到底有没有类似机器人学三大法则的人类法则呢?如果真有的话,总共有几条,又该如何以数学表达呢?我完全没概念。
“不过,或许总有一天,会有人研究出这组人类法则,然后就能预测人类未来的大方向——例如将来会发生些什么事,以及要怎么做才能趋吉避凶——而不是像我这样,只能作些猜想和臆测。有时我会梦想建立一门数学分支,我将它称为‘心理史学’,但我明白自己做不到,甚至担心永远没人做得到。”
他有点说不下去了。
贝莱等了一会儿,然后柔声道:“你想毁掉詹德・潘尼尔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法斯陀夫博士?”
法斯陀夫似乎没有听到这个问题,总之并未有所回应,当再度开口时,他只是说:“丹尼尔和吉斯卡再次回报一切正常。告诉我,贝莱先生,你想不想和我再走远一点?”
“去哪里?”贝莱谨慎地问。
“去隔壁的宅邸。在那个方向,穿过草坪就到了。你受得了这种开放感吗?”
贝莱抿着嘴,朝那个方向望去,仿佛试图测量它对自己的影响。“我相信自己受得了,我认为没问题。”
这时吉斯卡已经来到附近,听到了这句话,他向贝莱更靠近些,看得出在阳光底下,他的双眼不再闪闪发光。“先生,请容我提醒你,昨天宇宙飞船降落奥罗拉之际,你曾经极为不舒服。”就算他的声音丝毫不带人类情感,这句话仍明白显示他的关切。
贝莱随即转头面向吉斯卡。纵使他把丹尼尔当成好朋友,纵使移情作用早已改善了他对机器人的态度,此时此刻却另当别论,这个造型原始的吉斯卡令他感到分外厌恶。他竭力压抑心中的怒火,回应道:“我在宇宙飞船上会那么大意,小子,是因为我太好奇了。面对一个从未经历过的景象,我根本来不及调适。现在可不一样。”
“先生,你现在是不是觉得不舒服?可否跟我确定一下?”
“是不是并不重要。”贝莱以坚定的口吻说,同时他还提醒自己,机器人是第一法则的奴隶,自己应该试着对这团金属客气一点,毕竟他的福祉是吉斯卡唯一的考虑。“重要的是我身负重任,如果我龟缩起来,就无法执行任务。”
“身负重任?”听吉斯卡的口气,仿佛他的程序无法解读这几个字。
贝莱朝法斯陀夫的方向迅速望了一眼,但法斯陀夫默默站在原地,毫无介入的意思。而且,他似乎听得出了神,仿佛正在衡量机器人对某种新情况的反应,以便拿来和只有他自己了解的变数、常数,以及微分方程等关系式互相比较。
至少,贝莱是这么想的。他很不高兴自己被当成观察的对象,于是(他知道,口气或许太严厉了)反问:“你明白什么是‘责任’吗?”
“就是应该做的事情,先生。”吉斯卡答道。
“你的责任是服从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同理,人类也有他们必须遵守的法则——正如你的主人法斯陀夫博士刚刚说的。我必须执行上级交付的任务,这是很重要的事。”
“可是在开放空间中,硬撑着走下去……”
“虽然如此,我还是得这么做。也许有一天,我的儿子会前往另一颗行星,那儿的环境一定比这里糟得多,他下半辈子都得暴露在户外。但如果我有办法,一定会跟他一起去。”
“可是你为何要那样做呢?”
“我告诉过你,我将它视为自己的责任。”
“先生,我不能违背三大法则,但你能否违反你的法则呢?因为我必须劝你——”
“我可以选择逃避责任,但我不会那么做——我偶尔就是会有这种难以抗拒的冲动,吉斯卡。”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吉斯卡又说:“如果我成功说服你不再向前走了,会对你造成伤害吗?”
“会的,至少我会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
“比起处于开放空间,这种伤害令你更不舒服吗?”
“不舒服得多。”
“谢谢你对我解释这些,先生。”吉斯卡说。这时,根据贝莱的想象,在这个机器人毫无表情的脸孔上,出现了一个满意的神色(拟人化的倾向是人类压抑不了的)。
等到吉斯卡退下,法斯陀夫博士才终于开口:“刚才这段很有趣,贝莱先生。吉斯卡需要适当的指引,才能充分了解该如何调整正子电位对三大法则的反应,或者说,才能让这些电位根据实际情况自行调整。现在,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贝莱说:“我注意到丹尼尔什么也没问。”
法斯陀夫说:“丹尼尔了解你,他曾经在地球和索拉利上跟你合作过。好啦,可以走了吧?咱们走慢一点,四下多注意些。还有,无论什么时候,如果你想停一停,休息一下,甚至向后转,我都希望你立刻告诉我。”
“我答应你,但走这趟的用意为何呢?你已预见我可能不舒服,仍然建议我走一趟,不会是吃饱了没事干。”
“没错,”法斯陀夫说,“我认为你会想看看詹德的躯体。”
“形式上的确如此,但我认为不会有什么实际作用。”
“我完全赞成,不过,你或许能借着这个机会,问问詹德的那位临时主人。除了我之外,你当然会希望和其他人谈谈这件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