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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嘉蒂雅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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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那位年轻女子带着孱弱的笑容说:“我就知道,以利亚,再见到你的时候,这会是我听到的第一句话。”

贝莱凝视着她好一阵子。她变了,她的头发剪短了,她的面容比两年前更为忧郁,而且看起来,她似乎不只老了两岁而已。然而,毫无疑问她仍是嘉蒂雅,仍旧有着一张瓜子脸,配上高耸的颧骨和尖尖的下巴。还有她依然那么矮小,依然那么纤细,依然隐约有那么点孩子气。

当年回到地球之后,他经常会梦见她——不过并非那种赤裸裸的春梦。在梦中,她和他永远若即若离。她总是在那里,但距离有点远,说话并不方便;无论他怎样呼唤,她从未真正听见;无论他如何向她靠近,却从未真正拉近和她的距离。

这些梦境背后的逻辑其实不难解释。她是土生土长的索拉利人,因此很少有机会和其他人类面对面接触。

想当年,以利亚原本毫无机会站在她面前,除了因为他是人类,(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来自地球。不过,由于他所侦办的那件谋杀案遇到了瓶颈,逼得他们不得不碰面。等到他们真正面对面之际,为了避免实际接触,她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然而,他们最后一次碰面的时候,她竟然不顾一切,直接用手掌迅速拂过他的脸颊。她不会不明白,这样做很可能令自己遭到感染。这太不可思议了,完全抵触她从小到大的教养,他因而对这个小插曲更加珍惜。

随着时光的流转,这些梦也逐渐消逝。

想到这里,贝莱有点支支吾吾地说:“原来你就是那机器人的……”

他住了口,嘉蒂雅替他接了下去:“临时主人。而两年前,我则是德拉玛先生的妻子。凡是跟我在一起的,都不会有好下场。”

贝莱不知不觉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自己并未察觉这个动作,嘉蒂雅也似乎没有注意到。

她说:“上回多亏你拯救我,很抱歉,这次我不得不再把你找来——请进,以利亚,请进,法斯陀夫博士。”

法斯陀夫退了一步,让贝莱走在前面,自己才跟进去,丹尼尔和吉斯卡则走在最后面。进屋之后,两名机器人基于内建的退避特性,随即走向两个遥遥相对的壁凹,然后各自背对着墙壁,静静站在其中。

一开始的时候,嘉蒂雅似乎对他们视而不见,这正是人类对机器人的惯常态度。然而,瞥了丹尼尔一眼之后,她转过头来,以略带哽咽的声音对法斯陀夫说:“那一个,拜托,请让他离开。”

法斯陀夫显得有点讶异,问道:“丹尼尔?”

“他太……太像詹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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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斯陀夫转头望了望丹尼尔,脸上掠过一抹明显的哀痛表情。“当然,亲爱的嘉蒂雅,请原谅我的疏忽,我没想到这一层——丹尼尔,你到隔壁房间去,一直待到我们离开为止。”

丹尼尔一言不发便走了。

嘉蒂雅瞪了吉斯卡一会儿,仿佛在判断他是不是也像詹德,结果只是微微耸了耸肩。

她转过头来,问道:“你们两位想不想喝点什么?我这里有绝佳的椰子汁,新鲜又冰凉。”

“不必了,嘉蒂雅。”法斯陀夫说,“我只是信守承诺,把贝莱先生带来这里,自己不会待太久。”

“我只要一杯水,”贝莱说,“这样就可以了。”

嘉蒂雅举起一只手来。毫无疑问,她的一举一动都有机器人看在眼里,因为没多久,就有一个机器人端着盘子悄悄走进来,盘子里除了一杯水,还有一碟像是饼干的点心,上头撒着些粉红色的碎屑。

虽然并不确定那是什么,贝莱还是忍不住拿起一片。反正它的原料一定源自地球,因为他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包括他自己在内,有谁会吃到任何人工合成食品,或是奥罗拉的任何一点原生物种。话又说回来,地球的作物来到这里之后,还是会随着时间而改变——或是由于刻意的改良,或是由于环境的因素。而且,午餐时法斯陀夫还提到,大多数的奥罗拉食物都不是一下就吃得惯的。

结果令他相当惊喜,那点心的味道有点辛辣,但他觉得很好吃,几乎立刻拿起第二片。然后,贝莱对那个机器人(他并不介意永远站在那里)说了一声“谢谢”,随即一手接过碟子,一手举起那杯水。

机器人便离开了。

此时已经接近傍晚时分,红红的阳光从面西的窗户射进了屋内。在贝莱的感觉中,这栋房子虽然不像法斯陀夫的宅邸那么大,但住起来应该更舒服,只不过现在有个悲伤的嘉蒂雅站在中间,难免令人觉得死气沉沉。

当然,那可能只是贝莱的想象罢了。其实在他看来,如果一座建筑物和户外仅隔着一道墙,那么即使它被称为房子,即使它能遮风蔽雨,也绝不可能住得舒服。他认为每道墙的外面都找不到一丝人味,更遑论友谊或社区的温暖;无论上下左右、四面八方,任何一道外墙的外面一律毫无生气。除了寒冷,还是寒冷。

当贝莱再度想起如今所面临的困境,类似的寒意重新袭上心头。(刚才,嘉蒂雅所带来的震撼令他暂时忘却了这个烦恼。)

嘉蒂雅说:“请坐吧,以利亚。你一定要原谅我有点魂不守舍,因为我再次成了全球注目的焦点——这种事只要一次就够受了。”

“我了解,嘉蒂雅,请别说抱歉。”贝莱答道。

“至于你,亲爱的博士,请别急着走。”

“嗯——”法斯陀夫望了望墙上的计时带,“我可以待一会儿,然后,亲爱的嘉蒂雅,虽说天快塌下来了,该做的工作还是得做。其实是更应该做,因为我必须有心理准备,不久的将来,我很可能什么工作都不能做了。”

嘉蒂雅猛眨眼睛,仿佛强忍住泪水。“我知道,法斯陀夫博士,由于这儿……这件事情,害你惹上了大麻烦,而我念念不忘的,却似乎只有自己的……伤痛。”

法斯陀夫说:“我会尽力解决自己的问题,嘉蒂雅,对于这件事,你丝毫不必觉得内疚——或许,贝莱先生有办法帮你我脱困。”

听到这句话,贝莱用力抿了抿嘴,然后才以沉重的口吻说:“嘉蒂雅,我不明白你怎么也卷进了这件案子。”

“否则还会有谁呢?”说完她还叹了一声。

“詹德・潘尼尔是……曾是你名下的财产?”

“不能算我的财产,他是我从法斯陀夫博士那儿借来的。”

“事发当时,你和他在一起吗?我是指当他……”贝莱不禁犹豫该怎么说才好。

“死的时候?难道这个字不能说吗?不,我并不在他身边。别急,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当时除了我,这栋房子里没有别人。我经常独处,几乎毫无例外。这是拜索拉利文化之赐,你该没忘吧。当然,我并不是非这样不可。比方说,现在你们两位来访,我就还好——勉强还好。”

“詹德死的时候,你百分之百确定没有旁人?不会搞错吗?”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嘉蒂雅显得有点不耐烦,“算了,以利亚,我知道你一定要再三重复每一个问题。听好,没有旁人,千真万确。”

“不过,应该还有机器人吧。”

“当然,我所谓的‘没有旁人’,是指没有其他人类在场。”

“你有多少机器人,嘉蒂雅?我是说除了詹德之外。”

嘉蒂雅顿了顿,仿佛在心中默默计算,最后她终于说:“二十个。五个在屋内,十五个在外面。但无论是我的还是法斯陀夫博士的机器人,都可以在我们的两座宅邸间自由来去,所以如果某个机器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有时并非一眼就能看出他是谁的。”

“啊,”贝莱说,“既然法斯陀夫博士的宅邸有五十七个机器人,那就意味着,如果我们把两边加起来,总共有七十七个机器人可供差遣。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哪座宅邸的机器人,会跟你们的机器人混淆不清?”

法斯陀夫说:“其他的宅邸都没有近到这种程度,况且共享机器人并非值得鼓励的一件事。我和嘉蒂雅的情况算是特例,一来她并非奥罗拉人,二来我对她——有照顾的责任。”

“即便如此,还是有七十七个机器人。”贝莱说。

“没错。”法斯陀夫说,“但你拿这点大做文章是什么意思?”

贝莱答道:“因为这就表示,你们身边有七十七个活动的物体,个个外形和人类相去不远,你们每天看惯了,根本不会特别留意。你说有没有可能,嘉蒂雅,万一有个真人潜入屋内,不论目的为何,你几乎会视而不见?他只是另一个活动的物体,外形和人类相去不远,所以你并不会在意。”

法斯陀夫呵呵轻笑了几声,嘉蒂雅则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以利亚,”她说,“你果然是地球人。即使是法斯陀夫博士本人,如果接近这座宅邸,我的机器人也会立刻向我通报,你认为别人能够溜进来吗?我有可能对活动的物体视而不见,有可能假设他只是机器人,但机器人可不会这么粗心。刚才我之所以出门迎接你们,正是因为我的机器人向我报告说你们快来了。不,不,詹德死的时候,这栋房子里并没有别人。”

“你自己除外?”

“对,除了我自己,整栋房子里没有第二个人,正如当年我丈夫遇害时那样。”

法斯陀夫轻声打岔道:“还是有些差别,嘉蒂雅。你先生是遭钝器杀害,凶手必须亲临现场才办得到,因此,如果当时只有你一人在场,问题就很严重。如今这个案子,詹德是被巧妙的口述指令弄停摆的,凶手完全不必现身,虽然现场同样没有第二个人,这却没什么意义,更何况你并不懂得如何困阻人形机器人的心智。”

然后,两人不约而同望向贝莱,法斯陀夫带着嘲弄的表情,嘉蒂雅则一脸哀伤。(虽然法斯陀夫和贝莱一样前途难料,他却似乎甘之如饴,这点令贝莱有些恼火。如今这个情势,到底有哪点让人笑得出来,甚至笑得像个白痴?贝莱越想越郁闷。)

“所谓的不懂,”贝莱缓缓说道,“或许也没什么意义。一个人即使闭着眼睛乱走,仍有可能不知不觉抵达目的地。说不定她只是在和詹德讲话,在全然无意间,竟然触发了心智冻结的关键。”

法斯陀夫说:“机会有多大呢?”

“这方面你是专家,法斯陀夫博士,我想你会告诉我机会非常小。”

“小到简直难以想象。如果通往目的地的唯一途径,是一条拼命拐弯抹角的羊肠小道,那么一个人如果闭着眼睛乱走,他抵达目的地的机会有多少呢?”

嘉蒂雅的双手剧烈地颤抖,她紧握着拳头,仿佛力图恢复镇定,最后总算能将双手搁在膝盖上。“无论是不是意外,总之不是我做的。事发当时,我并不在他身边,真的。当天早上我和他说过话,那时他还很好,可以说完全正常。但几小时后,我再召唤他,他却始终没出现。而当我在他常待的地方找到了他,他就站在那里,看起来仍然相当正常。问题是,他没有反应,丝毫没有反应。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任何反应了。”

贝莱说:“有没有可能,你不经意对他说的一两句话,过了一段时间,例如一个钟头之后才发挥作用,导致他心智冻结?”

法斯陀夫猛然插嘴道:“十分不可能,贝莱先生。如果会发生心智冻结,就一定会立刻发生。请别用这种方式缠着嘉蒂雅不放。她并没有刻意引发心智冻结的能力,若要说她是无意间引发的,那就更不可思议了。”

“你一口咬定的随机正子漂移,不是同样不可思议吗?”

“没有那么不可思议。”

“既然都是极其不可能,这两个‘不可思议’又有什么差别呢?”

“差别大了。据我猜想,随机正子漂移导致心智冻结的几率或许有十的十二次方分之一,而无意间引发的几率只有十的一百次方分之一。这只是个估计,但应该相当合理。两者间的差别,超过了一个电子和整个宇宙的比例——随机正子漂移的机会大得多。”

接下来,三人都沉默了一阵子。

然后贝莱开口道:“法斯陀夫博士,你曾说自己不能待太久。”

“我已经待得太久了。”

“很好,那么可否请你先走一步?”

法斯陀夫正准备起身,突然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想和嘉蒂雅单独谈谈。”

“以便继续纠缠她?”

“我必须在没有你干扰的情况下问她一些问题。我们的处境已经太危急,顾不得什么礼貌了。”

嘉蒂雅说:“亲爱的博士,我并不怕贝莱先生。”接着,她又刻意补了一句,“如果他无礼到太过分的程度,我的机器人一定会保护我。”

法斯陀夫笑了笑,然后说:“很好,嘉蒂雅。”他站了起来,对她伸出右手,她很快握了一下。

他又说:“我打算让吉斯卡留在这里,保护你们的安全——而如果你不介意,就让丹尼尔继续留在隔壁房间吧。你的机器人可否借我一个,由他护送我回自己的宅邸?”

“绝无问题。”嘉蒂雅一面说,一面举起双手,“我相信你认识潘迪昂。”

“当然认识!既强壮又可靠,最适合当保镖。”他随即离去,那个机器人紧跟在后。

贝莱并未立即开口,他只是望着嘉蒂雅,仔细打量着她。而她静静坐在那里,双手软绵绵地交叠在膝头,目光则停在那双手上。

贝莱肯定她还有许多话没说,至于怎样才能劝她说出来,他自己也毫无把握。但有一件事,他万分肯定:只要法斯陀夫留在这里,她绝不会将真相和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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