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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法斯陀夫之二 28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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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斯陀夫只是礼貌地微微一笑,看不出他有任何惊讶、欣喜或是怀疑的意思。然后,他领头走向一间显然也是餐厅的房间,但和中午那间相较之下,现在这间比较小,也比较有亲切感。

“你和我,亲爱的贝莱先生,”法斯陀夫笑容可掬地说,“要单独吃一顿家常晚餐,就我们两个人而已。如果你喜欢的话,甚至可以叫机器人通通走开。而且,我们也不要谈什么正事,除非你真的很想谈。”

贝莱并未说什么,他只是站在那里,望着四周的墙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映入他眼中的是一片片摇曳生姿、闪闪发亮的绿色图案,由下往上,无论亮度或色调都逐渐递增,其中颜色较深且闪烁不定的部分,看起来有几分像海藻。一言以蔽之,这个房间活脱一座位于浅海海底的明亮洞穴。整体而言,这种效果令人头昏眼花——至少贝莱有这种感觉。

法斯陀夫一眼便看出贝莱的表情代表什么意思,他说:“我承认,贝莱先生,这并不是一下子就能习惯的——吉斯卡,把墙壁的亮度调暗一点——谢谢你。”

贝莱这才松了一口气。“谢谢你,法斯陀夫博士,我可否先去一趟卫生间?”

“当然可以。”

贝莱却有些迟疑。“能否请你……”

法斯陀夫呵呵笑了几声。“你别担心,它完全正常了,贝莱先生,不会带给你任何不便的。”

贝莱点头示意。“非常感谢你。”

一旦关掉令人难以忍受的幻象,这卫生间——他相信正是自己之前用过的那间——就是个单纯的卫生间,只不过即使在梦里,他也从未见过这么豪华、这么舒适的格局。它和地球上的卫生间——里面是一排又一排一望无际的小隔间,每间都标示着仅限一人使用——有着天壤之别。

它的洁净几乎达到光可鉴人的程度,仿佛你每次用过之后,都能撕下最外层的分子薄膜,重新贴上一层新膜。贝莱隐隐然觉得,如果自己在奥罗拉待得太久,回到地球后势必无法重新适应,因为地球人早已被迫将清洁和卫生之类的观念束之高阁——只能在心中顶礼膜拜,永远无法达到这样的理想。

此时,贝莱站在由象牙和黄金打造的卫浴设备之间(当然并非真的象牙,也并非真正的黄金,但触感和视觉效果足以乱真),突然间心头一凛,发觉自己已经开始畏惧那个细菌泛滥和感染频仍的地球了。难道太空族不是这么想吗?自己还能怪他们吗?

他一面若有所思地洗着手,一面在长条形控制带的小按键上按来按去,试图改变水温。说也奇怪,奥罗拉人为何要对室内装潢下那么多无谓的功夫,他们既然已经驯服并改造了大自然,为何还硬要假装自己仍旧生活在自然环境中——或者,法斯陀夫只是一个特例?

毕竟,嘉蒂雅的宅邸就朴素得多——或者,这只因为她原本是索拉利人?

接下来这顿晚餐,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惊喜。正如午餐一样,令贝莱明显感到和自然界拉近了距离。菜色非常丰富,每盘都不同,而且分量都不多,其中有好几道菜,不难看出取材自动物或植物的一部分。贝莱开始学着将一些小小的不便——偶尔出现的软骨、小硬骨或纤维,这些原本会令他反胃的东西——视为一种挑战。

第一道菜是一条小鱼——因为太小了,必须连同内脏一起吞下去——起初,他觉得这是另一种逼人接受“大自然”的愚蠢方式。但他还是学着法斯陀夫,将那条小鱼丢进嘴里,下一瞬间,那种美味便改变了他的想法。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仿佛造物者前一秒钟才发明了味蕾,随即安装在他的舌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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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道菜的口味都不一样,有些极其古怪,不能算可口,但他已经不在乎了。真正值得品尝的并非食物本身,而是种种特殊口味所带来的刺激(他遵照法斯陀夫的指导,每吃完一道菜,就呷一小口带着淡淡香气的白开水)。

他尽量不狼吞虎咽,也避免把注意力完全放在食物上,更提醒自己不要舔盘子。问题是,他不得不一直观察并模仿法斯陀夫的动作,至于对方那显然被逗乐的友善眼神,他则装作完全没看到。

“我相信,”法斯陀夫说,“你发觉这一餐很对胃口。”

“相当好。”贝莱勉强开口答道。

“请别强迫自己遵守那些什么礼节,凡是你觉得古怪或难吃的东西,都不必硬着头皮吃。至于你真正喜欢吃的,我一定会多叫几份来。”

“没这个必要,法斯陀夫博士,每样东西都很好吃。”

“那就好。”

虽然法斯陀夫曾说这顿饭不必有机器人在场,服侍他们的仍是一个机器人。(或许法斯陀夫根本没注意到这件事,因为早就习以为常——贝莱心里这么想,但是并未提出来。)

不出所料,这个机器人的动作既轻巧又安静,毫无任何瑕疵。他身上穿着一件帅气的制服,仿佛是从贝莱常看的历史超波剧中借出来的。除非你贴近观察,否则绝对看不出这件制服只是一种光学幻象,而这个机器人的外壳是百分之百的金属,并没有任何其他成分。

贝莱问:“这位‘侍者’的外观是嘉蒂雅设计的吗?”

“是的。”法斯陀夫显然很高兴,“要是知道你一眼就认出她的风格,她会觉得这是最大的赞美。她很优秀,对不对?她的作品越来越受欢迎,为她自己在奥罗拉社会争得了一席之地。”

席间的交谈始终很愉快,可是都没有重点。贝莱非但不急着“谈正事”,而且在享受这顿美食之际,他其实宁愿尽可能保持沉默,至于他现在认定最核心的那个问题,则留给自己的潜意识——或任何取代正式思考的机制——来决定该如何切入。

最后却是由法斯陀夫打破这个僵局,他是这么说的:“既然你提到了嘉蒂雅,贝莱先生,我能否请问一件事——你前往她的宅邸时一副绝望透顶的模样,为何回来的时候简直就是神采飞扬,而且还告诉我,或许已经掌握了解决整件事的钥匙?你在嘉蒂雅家中,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新的——或许还是意想不到的线索?”

“的确如此。”贝莱心不在焉地说——他正将全副心思放在甜点上,虽然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这时(他渴望的眼神驱动了那位机器人侍者)第二盘刚刚端到他面前。其实他觉得很饱了。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享受过进食的过程,而且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竟然因为不能再吃下去而憎恨人类的肉体极限。但不久之后,他就对自己的这种感觉羞愧不已。

“这个新的,而且意想不到的发现是什么呢?”法斯陀夫耐着性子委婉地问,“想必是一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或许吧。嘉蒂雅告诉我,你在大约半年以前,把詹德送给了她。”

法斯陀夫点了点头。“这我知道,的确是这样。”

贝莱厉声问道:“为什么呢?”

法斯陀夫的和颜悦色慢慢消失了,然后他才说:“有何不可呢?”

贝莱说:“我并不知道有何不可,法斯陀夫博士,而我也不在乎。但我的问题是,为什么?”

法斯陀夫轻轻摇了摇头,并没有开口。

贝莱又说:“法斯陀夫博士,我来到奥罗拉,是为了厘清这个看似乱成一团的情况。而你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完全没有——帮上任何忙。你似乎反倒喜欢向我炫耀目前的情况到底有多糟,而且每当我提出任何推测或假设,你都乐于把它推翻。听着,我并不指望别人回答我的问题。在这个世界上,我不具有官方身份,也没有权利发问,更别说强迫对方回答。

“然而,你却不同。我是你找来的,我要拯救的是你我两人的前途,而且,根据你自己的说法,我这么做同时还能拯救奥罗拉和地球。因此,我指望你能完完整整、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请别再玩这种幼稚的对峙游戏,例如我问你为什么,你就反问有何不可。听好,我再问一次——而且是最后一次,为什么?”

法斯陀夫努着嘴,面色相当凝重。“我向你郑重道歉,贝莱先生。如果我回答得不够干脆,那是因为在回顾一番之后,我竟然看不出什么非常显而易见的理由。嘉蒂雅・德拉玛——不,她不喜欢再用这个姓氏——嘉蒂雅在此地是个异乡人。你也知道,她在自己的世界上,曾有过一连串痛苦的经历;但你或许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她的痛苦经历同样不少……”

“我都知道,请回到正题。”

“嗯,好吧,我为她感到难过。她是那么孤单,于是我想,詹德应该能帮助她排遣寂寞。”

“为她感到难过?就因为这点?你们是情人吗?当时是吗?”

“不,绝对不是。我并没有向她求欢,她也没有向我献身——你为何这么问呢?她告诉你说我们是情人吗?”

“不,她没这么说,但无论如何,我需要从你口中证实这件事。你只管说就对了,如果出现任何矛盾,我会立刻告诉你。既然你是那么同情她——而根据嘉蒂雅的说法,她又是那么感激你——你们彼此竟然没有求欢求爱?据我所知,在奥罗拉这个社会,发生性关系就和聊天气一样稀松平常。”

法斯陀夫皱起眉头。“你对这方面一无所知,贝莱先生,所以请不要用你们地球的标准来评断我们。对我们而言,性这回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但我们仍旧谨慎行事。没有任何人会轻易向人求欢或献身,虽然你很可能不这么想。嘉蒂雅或许是个例外,她或许会轻易——或者应该说,不顾一切这么做——那是因为她还不熟悉我们的习俗,而且她在索拉利曾经受过这方面的挫折。因此,她对结果十分不满意,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你没有设法改善这种情况吗?”

“要我主动向她求欢?我并不适合她,而反过来说,她也不适合我。我为她感到难过,我喜欢她,我钦佩她的艺术才华,而且我希望她快乐——毕竟,贝莱先生,有件事你一定会同意:一个人同情另一个人,可以并不涉及性欲或其他因素,而纯粹出于人类的高贵情操。难道你从来没有同情过别人吗?从来没有想要对谁伸出援手,却不求快乐之外的任何回报吗?你到底是从哪个星球来的?”

贝莱说:“你讲的这些都有道理,法斯陀夫博士,我并不质疑你具有高贵情操这件事。话说回来,还是得请你容忍我一下。当我第一次问你为何把詹德送给嘉蒂雅,你并没有用刚才那番话来回答我——而且可以说,你还相当情绪化。你第一时间的反应是闪躲,是迟疑,是利用反问来争取时间。

“就算你最后的确说了真话,为何这个问题一开始令你那么尴尬?在你找到愿意承认的原因之前,有什么原因是你不愿承认的呢?请原谅我追根究底,但我必须知道——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并非为了满足我个人的好奇心。如果你告诉我的事情,和这件棘手的案件无关,大可当作你说的话都被丢进黑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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