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贝莱星 第十章 演说之后 38
吉诺伐斯・潘达洛有一头又粗又浓的白发,还留着两撮蓬松花白的鬓须,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再加上他个子很高,令人不禁对他肃然起敬。就是靠着这么一点领袖气质,他得以在官场上一路蹿升,不过他却心知肚明,自己只是个外强中干的空壳子罢了。
在当选执行委员之后,他得意了一阵子,但很快便冷却下来。他已经坐到了自己无法胜任的位置上,而随着每年自动晋升一级,他心里就更明白一点。四年匆匆过去,如今他已是首席委员了。
不早不晚,偏偏这时当上首席委员!
过去曾有一段时期,统治者几乎可以说无所事事。例如八十年前,纳菲・莫勒掌权之际,他就始终无所事事,只不过直到今天,老师仍旧告诉学童这位莫勒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执行委员”。当时贝莱星是什么样子呢?一个小小的世界,只有零零星星几个农场,以及几座借着天然交通网联系的小镇。总人口数顶多五百万,最重要的出口货物是生羊毛和少许钛矿。
当年的日子很单纯,在奥罗拉人汉・法斯陀夫或多或少出自善意的影响下,太空族完全不干涉他们。居民随时可以回到地球——以便重温文化的气息或是接受一次科技的洗礼。而且一直不断有地球人前来移民,地球的人口简直就是无穷无尽。
所以说,莫勒怎么会不是最伟大的执行委员呢?他只要什么也不做就行了。
而若干年之后,统治者同样会面对一个单纯的局势。随着太空族继续衰败(老师们一直这么教育下一代,说他们会淹没在自家社会所制造的重重矛盾中——不过真能这么肯定吗?有时连潘达洛也不禁怀疑),再加上银河殖民者势力越来越强,不久之后,日子又会变得有保障了。银河殖民者将会享有太平的岁月,并将自己的科技发展到极致。
等到贝莱星住满了人,它在各方面都会成为另一个地球,而随着殖民者世界在银河各个角落如雨后春笋般崛起,伟大的银河帝国终将诞生。在这个永远由地球母星所统治的开明帝国中,贝莱星既然历史最悠久且人口最多,毫无疑问将始终是帝国最重要的成员。
偏偏潘达洛担任首席委员的时间既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而是刚好在今年。
汉・法斯陀夫已经死了,可是凯顿・阿玛狄洛还活着。两百年前,阿玛狄洛坚决反对允许地球送出银河殖民者,如今他仍然在世,仍然可以找麻烦。太空族依旧势力强大,绝对不容忽视;银河殖民者还是差了一点,无法信心满满地大步前进。此时此刻,银河殖民者必须设法稳住太空族,静待双方势力出现足够的消长。
于是,潘达洛扛上了前所未有的重责大任,既要安抚太空族,又要让银河殖民者同时保有决心和政治敏感度——可想而知他有多么心不甘情不愿。
此时正值清晨,一个又阴又冷而且会继续下雪的清晨——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他正一个人朝旅馆走去,他根本不想带任何随从。
当他走近时,大批保安警卫赶紧立正敬礼,而他只是懒洋洋应付了一下。等到警卫队长走到面前时,他开口问道:“有什么问题吗,队长?”
“报告委员,没有,一切都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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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达洛点了点头。“贝莱被安置在哪个房间?——啊——那个女太空族和她的机器人都受到严密监控吗?——很好。”
他继续向前走。整体而言,丹吉表现得不错。索拉利已遭遗弃,上面的机器人几乎取之不尽,可以成为行商的摇钱树,为贝莱星带来巨大的财富——虽然,潘达洛闷闷不乐地想,财富和世界安全并不能想当然地画上等号。可是,索拉利上既然陷阱重重,还是别去招惹为妙,不值得为它开战。丹吉迅速离去,算是做得很对。
而且,他还带回一台小型的核反应倍增器。目前为止,这类装置都太过笨重,只能制成巨大而昂贵的定点发射武器,用以摧毁入侵的船舰——何况连这都还只是纸上谈兵而已,因为太贵了。他们亟需较小且较廉价的机型,所以丹吉的直觉完全正确——带回一台索拉利的核反应倍增器要比虏获它上面所有的机器人更为重要,这台倍增器将对贝莱星的科学家有莫大的帮助。
然而,既然索拉利拥有轻便型倍增器,其他太空族世界为什么没有呢?奥罗拉为什么没有呢?如果这类武器小到了能够装在战舰上,一支太空族舰队即可轻而易举消灭所有的殖民者船舰。他们的研发距离这一步还有多远?有了丹吉带回来的那台倍增器,贝莱星在这方面的发展又能加速多少?
他找到丹吉的房间,按下叫门键,并未等到任何回应便径自走进去,而且毫不客气地径自坐下来。身为首席委员,总有些方便的特权。
正在浴室里用毛巾擦头的丹吉冲着外面说:“其实我很想以庄严隆重的方式迎接委员大人,但你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因为我刚冲完澡,狼狈得不得了。”
“唉,闭嘴。”潘达洛没好气地说。
平时他很欣赏丹吉这种口没遮拦的潇洒,现在却是例外。就某方面而言,他从未真正了解丹吉这个人。丹吉是贝莱家族的成员,是“伟大的以利亚”和“贝莱星之父班特莱”的嫡系子孙。这样的背景,再加上他那人见人爱的开朗个性,使得丹吉成为执行委员的当然人选。偏偏他选了行商这一行,日子过得不但辛苦而且危险,虽然有可能因而致富,但因而丧命或未老先衰的可能性——后者更糟——却大得太多了。
更何况,潘达洛一向把丹吉的建议置于大多数政府首长之上,但身为行商的丹吉经常几个月不在贝莱星。虽说有时无法确定丹吉是否在开玩笑,他的意见还是颇有参考价值。
潘达洛心情沉重地说:“我认为那女人的演讲不能算是我们这儿的喜事。”
快要穿好衣服的丹吉耸了耸肩。“谁又预料得到呢?”
“你应该可以。你早已打定主意要带她同行,当初一定调查过她的背景。”
“我的确调查过她的背景,委员。她曾在索拉利住过三十几年,是道地的索拉利产物。当时她完全和机器人生活在一起,一律透过全息影像和人见面,只有她丈夫例外——而他很少来找她。在移居奥罗拉之后,她有过一段困难的适应期,而且即使在那里,她仍旧大半和机器人住在一起。过去两百三十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同时见到超过二十个人的经验,更别说四千人了。我原本以为她就算能开口,顶多只能吐几个字,我怎么知道她竟然是个群众煽动家。”
“一旦你发现这个迹象,就该及时制止她,当时你就坐在她旁边。”
“你想引发暴乱吗?听众正听得如痴如醉呢。当时你也在场,你应该很清楚。如果我硬拉她坐下,他们通通会冲到台上来。无论如何,委员,你自己也并未制止她。”
潘达洛清了清喉咙。“其实我一直想这么做,但每次回过头去,我都会看到那个机器人的眼睛——我是说那个像机器人的机器人。”
“吉斯卡。好吧,那又怎么样?他又不会伤害你。”
“我知道。话说回来,他就是令我全身发毛,所以我迟迟没采取行动。”
“唉,算了吧,委员。”丹吉已经穿戴整齐,他一面说,一面把早餐餐盘推向对方,“咖啡还是温的。如果你想配果酱吃些小面包,请自己动手。事情总会过去的,我认为民众不会因此真正爱上太空族,而导致我们的政策垮台。甚至可能还有好处呢,如果消息传到太空族那里,法斯陀夫党有可能因而壮大。法斯陀夫也许死了,但他的政党还在——至少并未烟消云散——我们需要鼓励他们这条温和路线。”
“我所担心的,”潘达洛说,“是五个月后即将召开的‘全银河殖民者议会’。我将会听到许多尖酸刻薄的批评,说什么贝莱星采取姑息政策,贝莱星人心中充满对太空族的爱意。我告诉你,”他沉着脸补了一句,“越小的世界,鹰派就越多。”
“那你就跟他们这么讲啊。”丹吉说,“记住,在公开场合一定要维持政治家风范,等到把他们拉到一边,你就正视着他们的眼睛——别再正经八百——然后强调贝莱星是个有言论自由的地方,这点我们会坚持到底。你还要告诉他们,贝莱星一向把地球的福祉放在第一位,但如果有哪个世界为了想证明它对地球更加忠诚而对太空族宣战,贝莱星只会冷眼旁观,什么也不会做,这样就能让他们闭嘴了。”
“喔,不行。”潘达洛忧心忡忡地说,“这种说法会流传出去,会给我们招来难以想象的臭名。”
丹吉答道:“很可惜,你说得没错。但还是考虑一下吧,别让那些只有嘴巴没有脑袋的人吃定了你。”
潘达洛叹了一口气。“我想我们会尽力而为。可是,我们原本打算用一个惊人消息替昨晚画下句点,结果搞砸了,这才是我真正感到遗憾的事。”
“什么惊人消息?”
潘达洛说:“当你离开奥罗拉,启程前往索拉利的时候,两艘奥罗拉战舰刚好也朝索拉利飞去。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我料到了会有这种事。”丹吉一派轻松地说,“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厌其烦地采用迂回路线。”
“其中一艘奥罗拉战舰在索拉利降落,距离你的着陆地点有好几千公里——以便看起来不像是在跟踪你——另一艘则留在轨道上。”
“很合理。如果我手上有另一艘船舰,我也会这么做。”
“那艘着陆的奥罗拉战舰不到几小时就给摧毁了。留在轨道上的那艘回报了这件事,随即奉命返航。某个行商监测站截收到那份报告,然后传给了我们。”
“报告没有加密吗?”
“当然有,但那是一种我们已经破解的密码。”
丹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非常有趣,我猜他们之中没有半个会说索拉利方言。”
“显然如此。”潘达洛语重心长地说,“除非能找到其他索拉利人的去处,否则你手上这个女人就是全银河唯一的索拉利人了。”
“而他们竟然把她给了我,是吗?算那些奥罗拉人倒霉。”
“总之昨天晚上,我差点就要宣布奥罗拉战舰遭到摧毁的消息——并非幸灾乐祸,而是以就事论事的方式。无论如何,这还是会让普天下的银河殖民者精神振奋。我的意思是,我们平安归来,奥罗拉人却没做到。”
“我们手上有个索拉利人,”丹吉淡淡地说,“奥罗拉人却没有。”
“好吧。此外,你和那个女人还会因此更加风光。但这一切都落空了。那个女人致完辞后,任何戏码都只会是狗尾续貂而已,就连奥罗拉战舰被毁的消息也不例外。”
丹吉说:“更何况,大家冲着她所提倡的手足情谊高声喝彩之后,怎么可能马上喝彩几百个奥罗拉手足的死难呢——至少在接下来半小时内,不会出现这种不协调的情形。”
“我想是吧,所以我们葬送了一次绝佳的心理攻势。”
丹吉皱起眉头。“别念念不忘了,委员,你一定能找到更适当的时机进行你的宣传战。重要的是这背后的意义——一艘奥罗拉战舰被炸毁了,意味着他们没料到对方会使用核反应倍增器。另外那艘战舰被迅速召回,则可能意味着它并未配备相关的防护装置,甚至他们可能根本没有。我据此研判,这种轻便型倍增器——或至少是半轻便型——应该是索拉利的独门武器,并非太空族的标准装备。如果真是这样,对我们可是好消息。此时此刻,先别操心宣传战这种琐事吧,我们应该集中所有的力量,尽可能从那个倍增器里头把每一份情报都榨出来。我们要在这方面领先太空族——但愿有此可能。”
潘达洛咬了一口小面包,然后说:“或许你是对的。但这么一来,另一个消息我们又该怎么处理呢?”
丹吉说:“什么另一个消息?委员,请问你是要提供我足够的情报,好让我给你拿主意,还是打算把那些情报丢到半空中,让我跳起来一个个接住?”
“别发火,丹吉。如果必须正经八百,我也犯不着专程找你讨论了。你可知道执行委员会是怎么开的吗?你想坐我的位置吗?告诉你,我愿双手奉上。”
“不,谢了,我可不想要,我只想要知道另一个消息。”
“我们接到了一封来自奥罗拉的电文,一封真正的电文。他们真的纡尊降贵和我们直接通讯,并没有经由地球转发。”
“那么,或许可以将它视为一封重要的电文——我是指对他们而言。他们想要什么?”
“他们想把那个索拉利女人要回去。”
“那么,显然他们已经知道我们的船舰平安离开了索拉利,而且抵达了贝莱星。他们也有自己的监测站,也在监听我们的通讯,和我们所做的一模一样。”
“一点也没错。”潘达洛显得相当恼火,“他们破解我方密码的速度和我们破解他们的一样快。我倒有个想法,那就是双方应该达成协议,从此发讯一律改用明码,这样双方都不会有任何损失。”
“他们有没有说为什么要这个女人?”
“当然没有。太空族向来不说理由,只管下命令。”
“他们有没有发现这个女人到底在索拉利做了什么事?既然只有她一个人会说道地的索拉利方言,他们是不是想要她把那颗行星上的监督员通通清除掉?”
“我觉得他们没办法发现事实的真相,丹吉。直到昨天晚上,我们才表彰了她的功劳,那封来自奥罗拉的电文却早了很多。但他们为何要她回去并不重要,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办?如果我们不把她还回去,双方之间就会出现危机,那可是我要极力避免的。如果我们真的把她还了回去,贝莱星人便会觉得脸上无光,而毕斯特凡那老家伙则会逮住这个良机,不遗余力地指摘我们趴到了太空族脚下。”
两人对望了一会儿,然后丹吉慢慢说道:“我们必须把她还回去。毕竟,她不但是太空族,而且是奥罗拉公民。我们不能不顾奥罗拉的意愿留她下来,否则那些冒险前往太空族领域做生意的行商都会受到牵连。但我会负责这件事,委员,你不妨将所有的罪过都往我身上推。就说我当初跟对方讲好了条件,把她带去索拉利之后会再送她回奥罗拉,而且这还真有其事,虽说并非正式的书面协定。我是个讲道义的人,所以坚持要履行承诺——而且这或许还对我们有好处呢。”
“什么好处?”
“这我得再想想。但如果真要这么做,委员,我的太空船这回得由公家出钱整修,而我的手下都要好好犒赏一番——别这样,委员,他们可是放弃了休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