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奥罗拉 第十二章 计划、女儿 49
对于她回到奥罗拉这件事,阿玛狄洛的反应相当矛盾。瓦西莉娅是直到法斯陀夫(既然他死了,阿玛狄洛现在能轻轻松松说出他的名字)被火化一个月之后,才回到这个世界的。这证明自己很了解她,令他不禁沾沾自喜。毕竟他曾经告诉曼达玛斯,她出游的目的就是要远离奥罗拉,直到她父亲死去为止。
此外,瓦西莉娅的率直令他感到轻松自在。她不像他的新宠曼达玛斯那么有心机——后者无论表面上对你多么掏心挖肺,似乎总是暗中还留了一手。
但另一方面,她却万分难以驾驭,绝不可能乖乖沿着他的指示前进。在她远离奥罗拉这些年间,他任由她自行打探其他太空族世界的底细——但也只能任由她用隐晦的言辞诠释她的调查结果。
因此,现在他所表现出的热情可以说是真假参半。
“瓦西莉娅,真高兴你终于回来了。你不在的时候,研究院像是少了一根翅膀。”
瓦西莉娅哈哈大笑。“得了吧,凯顿,”虽然她比他年轻二十五岁,却从不犹豫也不顾忌直呼他的名字,这要算是她的特权,“另外那根翅膀就是你自己。你不是一向信心满满,光用这根翅膀便能带领研究院一飞冲天吗?”
“自从你决定把这趟行程拉长好些年,我就开始没信心了。你是否发现奥罗拉在这期间变了很多?”
“一点也没变——这件事或许我们该关心一下,毫无变化就代表衰败。”
“这话有矛盾。既然是衰败,一定是走下坡的变化。”
“和周遭的殖民者世界比较起来,凯顿,毫无变化就是走下坡。他们变化迅速,不但控制了越来越多的世界,而且对每个世界的控制也越来越彻底。他们的实力、权势和自信都与日俱增,而我们却坐在这里醉生梦死,眼巴巴看着自己天天不进则退。”
“说得好,瓦西莉娅!我想你在归途中,一定把这番话背得滚瓜烂熟了。然而,奥罗拉的政治局势倒真是起了变化。”
“你是指我的生父死了。”
阿玛狄洛微微颔首,同时双手一摊。“如你所说,我们的确瘫痪了,但他要负绝大部分的责任。现在他死了,所以我想应该会出现一些变化,但不一定是看得见的变化。”
“你有事瞒着我,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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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这么做吗?”
“当然会,你那虚伪的笑容照例把你出卖了。”
“那我一定要学着对你愁眉苦脸。好啦,我看过你的报告了,我想听你说说没写进去的东西。”
“通通写进去了——八九不离十。每个太空族世界都慷慨激昂地指控银河殖民者气焰越来越高,令他们忧心忡忡。每个世界也都坚决表示要挺身对抗银河殖民者,而且会满腔热血地追随奥罗拉的领导,不怕难,不怕死,甚至不惜战到最后一兵一卒。”
“好啊,追随我们的领导。但我们如果不领导呢?”
“那么他们会静观其变,而且会因而松一口气,只不过会尽力遮掩,否则……嗯,每个世界都在努力发展科技,可是都不愿公布自己的真正成果。每个世界都在各自为政,一点也不团结,甚至在各自的星球上也是如此。而且无论哪个太空族世界,都没有类似我们机器人学研究院这样的研究团队。每个世界上都有研究人员,但个个都把自己的数据视为禁脔,不愿跟他人分享。”
阿玛狄洛近乎心满意足地说:“我也不指望他们像我们一样先进。”
“所以实在太糟了。”瓦西莉娅反唇相讥,“太空族世界是一盘散沙,进步速度太慢了。殖民者世界则有许多学会之类的组织,而且经常开会交换意见——虽然他们远远落后我们,但迟早会追上。话说回来,我还是在各个太空族世界找到几项值得一提的科技发展,而且通通写进我的报告了。比方说,他们都在研发核反应倍增器,但我不信有哪个世界能将这项装置拿出实验室,换言之,装在船舰上的机型还没诞生呢。”
“我希望这件事被你说对了,瓦西莉娅。我们的舰队用得上核反应倍增器这种武器,因为它能一举消灭银河殖民者。然而,我想,在整个太空族世界中,最好还是能让奥罗拉头一个拥有这种武器。可是你刚才说,这些都写进你的报告了——八九不离十。我听到‘八九不离十’这几个字,所以说,到底有什么没写进去的?”
“索拉利!”
“啊,那个最年轻也最奇特的太空族世界。”
“我在那里几乎无法直接问出任何事情来。他们对我怀有百分之百的敌意,而且我相信,只要你不是索拉利人,不管是太空族还是银河殖民者,他们一律会怀有敌意。而且他们坚持以显像和我沟通,绝不妥协。我在那个世界待了将近一年,比我在其他世界都要长得多,可是在那十来个月当中,我从来没有跟任何索拉利人面对面。每一次,我都是透过超波全息影像和对方见面。我始终无法和实体的对象交涉——一律是影像。那个世界很舒服,事实上可以说豪华得不得了,而且自然生态完全没被破坏,可是我受不了,我就是想见人。”
“嗯,显像是索拉利的习俗。这点我们都知道,瓦西莉娅,人人都有选择的权利。”
“哼。”瓦西莉娅说,“你的宽宏大量或许用错了地方。你这几个机器人目前处于非记录模式吗?”
“是的。而且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人窃听我们。”
“但愿如此,凯顿。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索拉利人即将抢先研发出微型化的核反应倍增器——甚至抢在我们前面。他们或许很快就能做出一种轻便型,电源匣足够小,所以能装设在太空船舰上。”
阿玛狄洛眉头深锁。“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我说不准。你总不会以为他们给我看过蓝图吧?由于只是一种感觉而已,我不敢写进报告里,可是从我听到的只字片语以及观察到的蛛丝马迹,我认为他们已有重大进展,这是我们不能掉以轻心的一件事。”
“不会的。你还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有的,而且同样没写进报告里。索拉利已经花了上百年的时间在研发人形机器人,而且我认为他们已经成功了。其他太空族世界——当然不包括我们——甚至连碰都还没碰这个问题。当我在其他世界询问他们对人形机器人的看法时,反应一律不谋而合,他们都觉得这个想法令人感到既讨厌又可怕。我猜他们都注意到了我们当年的失败,并牢记在心了。”
“但索拉利却是例外?为什么呢?”
“原因之一,他们一直生活在机器人化居银河之冠的社会中。他们周遭都是机器人,平均每人有一万个。那是个机器人充斥的世界,如果你在外面随便走走,休想有机会碰到人类。所以说,这些为数极少的索拉利人,怎么会在乎他们的世界上多了几个人形机器人呢?此外,法斯陀夫所设计制造、目前仍在运作的那个假人……”
“丹尼尔。”阿玛狄洛说。
“对,就是那个机器人。他——它在两百年前到过索拉利,而索拉利人把它当成了真人。这件事他们一直耿耿于怀,就算人形机器人对他们毫无用处,至少曾经骗倒他们,害得他们脸上无光。这证明了在人形机器人学这个特定领域,奥罗拉绝对遥遥领先他们,令他们终身难忘。索拉利人一向自视甚高,认为他们拥有全银河最先进的机器人学家,于是从那时开始,他们纷纷投入人形机器人的研究——即使不为其他原因,也要洗刷这个耻辱。假如他们人数够多,或是有个机构来整合各自的研究,那么他们一定很早就成功了。虽然没有这些条件,我想他们现在还是做到了。”
“你并不是真正确定,对不对?你只是根据零星的线索而起了疑心。”
“一点也没错,但我的怀疑相当有根据,值得作进一步的调查。还有第三件事,我敢发誓他们正在研究精神感应通讯,因为我曾经一不小心看到了一个证据。有一次,当我透过超波和某位机器人学家见面时,荧幕中出现一个黑板,上面画着一个正子型样电路,虽然我确定并未见过这种型样,但我就是觉得它跟精神感应程式有关。”
“我不禁怀疑,瓦西莉娅,这件事要比人形机器人更虚无缥缈。”
瓦西莉娅露出稍许不好意思的表情。“我必须承认,这点或许被你说对了。”
“事实上,瓦西莉娅,听起来这纯粹只是幻想。如果你确定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型样电路,又怎么会觉得它跟任何东西有关呢?”
瓦西莉娅犹豫了一下。“实话对你说,我自己也不禁怀疑。可是当我看到那个型样时,心中立刻浮现‘精神感应’这几个字。”
“虽说精神感应即使在理论上也是不可能的。”
“是我们认为即使在理论上也是不可能的,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从来没有人在这方面获得任何进展。”
“没错,可是为什么我一看到那个型样,就会想到‘精神感应’呢?”
“啊,瓦西莉娅,或许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根本不值得分析,换成我就会抛在脑后。还有什么事吗?”
“还有一件事——可以说是最难解的。我觉得,凯顿,种种迹象都在显示索拉利人正准备离开他们的世界。”
“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的人口已经很少了,却仍在一直下降。或许他们要在完全绝种之前,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怎样重新开始?他们会去哪里呢?”
瓦西莉娅摇了摇头。“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阿玛狄洛慢慢说道:“好吧,我会把这些通通列入考虑。总共有四点:核反应倍增器、人形机器人、精神感应机器人以及索拉利人打算放弃母星。坦白讲,我对这四点都不太相信,但我会说服立法局,授权我跟索拉利领导人谈谈。现在,瓦西莉娅,我想你最好休息一阵子,何不放自己几星期的假,重温一下奥罗拉的骄阳和好天气,然后再回来上班?”
“你真好心,凯顿,”瓦西莉娅仍坚定地坐在原处,“但我还有两件事,必须跟你提一提。”
阿玛狄洛的眼睛不自觉地瞄向计时片。“要不了多少时间吧,瓦西莉娅?”
“需要多少时间,凯顿,我们就花多少时间。”
“你到底要谈什么呢?”
“首先我要问,现在有个年纪轻轻的万事通,自以为正在领导研究院,叫什么名字来着,曼达玛斯吧,他到底是什么人?”
“你见过他了,是吗?”阿玛狄洛借着微笑掩饰心中的不安,“你瞧,奥罗拉的确有些变化。”
“在这件事情上,显然不是越变越好。”瓦西莉娅绷着脸说,“他是谁?”
“正如你所说的——一个万事通。他是个杰出的年轻人,精通机器人学,不过他在其他领域也算知识渊博,无论普通物理学、化学、行星学……”
“这个博学的怪物有多大年纪?”
“还不到五十岁。”
“这孩子长大后会怎么样?”
“或许既聪明又杰出吧。”
“别假装误会我的意思,凯顿。你是否在考虑拱他当研究院的下一任院长?”
“我还打算活好几十年呢。”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只能给你这个答案。”
瓦西莉娅不安地频频变换坐姿,她的机器人虽然仍旧站在后面,一双眼睛却开始左右扫瞄,仿佛随时准备出手保护主人——或许正是由于瓦西莉娅的不安,使它自动切换到了这个行为模式。
瓦西莉娅说:“凯顿,该接任院长的是我。这早就安排好了,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我是这么说过,但事实上,瓦西莉娅,一旦我死了,继任人选将由董事会决定。即使我事先声明由谁继任,董事会还是能把我推翻。根据研究院的组织章程,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你只管写你的声明,凯顿,董事会交给我来对付。”
阿玛狄洛的两道眉毛皱成了一团。“此时此刻,我不想针对这件事做进一步的讨论。你想跟我说的另一件事是什么?请长话短说。”
她气呼呼地瞪了他一会儿,然后仿佛咬牙切齿地说:“吉斯卡!”
“那个机器人?”
“当然就是那个机器人。你以为我会跟你讨论另一个吉斯卡吗?”
“好吧,他怎么样?”
“他是我的。”
阿玛狄洛显然吃了一惊。“他是——本来是——法斯陀夫的法定财产。”
“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吉斯卡就是我的了。”
“是法斯陀夫借给你的,后来又把他收回去了。从头到尾都没有转移所有权,对不对?”
“于情于理他都是我的。况且无论如何,法斯陀夫已不再是他的主人,他死了。”
“可是他立了遗嘱。如果我没记错,根据那份遗嘱,他名下的两个机器人——吉斯卡和丹尼尔——现在是那个索拉利女人的财产。”
“但我可不想见到这个结果。我是法斯陀夫的女儿……”
“哦?”
瓦西莉娅涨红了脸。“我有权争取吉斯卡。他为什么就该落到一个陌生人——一个异邦人手上?”
“原因之一,这是法斯陀夫的遗愿。而且,她的确是奥罗拉公民。”
“谁说的?奥罗拉人都管她叫‘索拉利女人’。”
阿玛狄洛突然发起火来,一拳砸向座椅扶手。
“瓦西莉娅,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我也不喜欢那个索拉利女人。事实上,我恨透了她,如果有办法,我会——”他瞥了瞥旁边几个机器人,仿佛不想吓着它们,“把她赶出这颗行星。可是我不能推翻那份遗嘱,就算有合法的途径,这么做也绝不明智,更何况根本没有。法斯陀夫已经死了。”
“正因为如此,吉斯卡现在应该归我。”
阿玛狄洛装作没听见。“他所领导的联盟正在四分五裂。过去几十年来,这个联盟之所以存在,他个人的领袖魅力是唯一的因素。现在我最想做的,是设法把那些四散纷飞的党羽变成我自己的追随者。这么一来,我旗下的势力便足以掌控整个立法局,顺利赢得下次的选举。”
“而你则成为下届的主席?”
“有何不可?奥罗拉很可能会一蹶不振,而我当上主席后,则有机会在为时未晚之际,扭转那个行之有年却包藏祸心的政策。
“问题是我并没有法斯陀夫那样的人缘,我不像他有那种天分,能用圣洁的光辉遮掩愚蠢的言行。因此,如果我明目张胆地欺负一个死去的人,将会导致不良的观感。
“我绝不能让人说,由于法斯陀夫生前曾经击败我,我便挟怨报复,在他死后推翻他的遗嘱。奥罗拉如今处于生死交关的转折点,绝不能让这么荒唐的事成为我的绊脚石。你了解我的意思吗?你必须放弃吉斯卡!”
瓦西莉娅硬邦邦站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我们改天再讨论吧。”
“我们已经讨论过了。这次的会晤到此结束,如果你还有雄心壮志想当院长,千万别拿任何事情来威胁我。所以说,如果你现在就想威胁我,不论是以任何形式,我都劝你三思而后行。”
“我并没有威胁你。”瓦西莉娅虽然这么说,她的身体语言却表达了完全相反的意思——她一面向外走,一面挥手(其实是多此一举)要她的机器人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