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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奥罗拉 第十三章 精神感应机器人 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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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场危机当中,至少有一点令阿玛狄洛颇为庆幸,那就是瓦西莉娅一直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如今绝非跟她见面的好时机。当他以全副精神面对一场真正危机时,可不想被任何琐事打扰,例如听到她——完全不顾法律现实——坚称某个机器人是她的。此外,她和曼达玛斯很容易为了该由谁来接掌机器人学研究院而吵起来,他同样不希望自己卷入这种争执。

反正他已经选定了曼达玛斯当自己的接班人。在这场危机中,曼达玛斯自始至终都紧盯着重大议题。当阿玛狄洛自己都觉得动摇之际,曼达玛斯仍然保持着绝对的冷静。想到那个索拉利女人可能会自愿前往索拉利的是曼达玛斯,而诱使她真正这么做的也是他。

假如他的毁灭地球计划果然成功了——非成功不可——那么阿玛狄洛可以预见曼达玛斯最后一定能当上立法局的主席。这甚至是天经地义的,阿玛狄洛难得不自私地这么想。

因此那天傍晚,他并没有怎么想到瓦西莉娅。在一小队机器人护卫下,他搭乘地面车离开研究院。车内除了机器人司机,还有两个机器人和他一起坐在后座。在寒风细雨的暮色中,那辆车将他送回自己的宅邸,随即又有两个机器人将他迎了进去。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想到瓦西莉娅。

所以说,当他发现她坐在自己的起居室,正在用他的超波电视观看深奥的机器人芭蕾——他自己的几个机器人都待在壁凹中,而她带来的两个机器人则站在她后面——他最初的反应只是单纯的惊讶,并非气她竟然闯空门。

他花了一点时间调匀呼吸,才终于能开口讲话。这时他的火气上来了,厉声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你是怎么进来的?”

瓦西莉娅相当镇定,毕竟她料到阿玛狄洛迟早会出现的。“我在这儿做什么?”她说,“当然是在等你。我进来毫无困难,你的机器人非常熟悉我的长相,也很清楚我在研究院的地位。如果我向他们保证我和你有约,他们怎么会不让我进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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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并未和我有约,你侵犯了我的隐私。”

“并不尽然。别人的机器人对你的信任总是有限度的。看看他们,他们的视线无时无刻不盯着我。假如我想弄乱你的东西,翻阅你的文件,或是趁你不在时动任何手脚,我向你保证那都是不可能的,我的两个机器人可不是他们的对手。”

“你可知道,”阿玛狄洛气急败坏地说,“你表现得完全不像一个太空族。你这么做太卑鄙了,我会记你一辈子。”

听到这种形容词,瓦西莉娅似乎有点脸色铁青。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我也希望你牢牢记住,凯顿,我都为你做过些什么,而你居然对我讲这种脏话,我真想立刻走人,让你这辈子永远当个输家,就像过去两百年一样。”

“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再输下去了。”

瓦西莉娅说:“听你这么讲,仿佛你当真这么相信了。可是,明白吗,我知道的事比你来得多。我必须告诉你,如果没有我的介入,你将永远是输家。我不在乎你心里有什么盘算,更不在乎那个尖嘴猴腮的曼达玛斯替你准备了什么……”

“你为什么要提到他?”阿玛狄洛立刻追问。

“因为我想提就提。”瓦西莉娅带着几分轻蔑答道,“不论他做了些什么,或自认正在做什么——别怕,我对细节一无所知——反正是不会成功的。我或许对细节毫无概念,却知道那是不会成功的。”

“你这是在说疯话。”阿玛狄洛说。

“如果你不想把一切都毁了,凯顿,最好还是听听这些疯话吧。不只你自己而已,还可能牵连到所有的太空族世界。尽管如此,你或许还是不想听我这一番话,总之那是你的选择。所以请问,你选什么呢?”

“我为什么要听你这番话?可有任何正当理由吗?”

“理由之一,我曾经告诉你索拉利人正准备离开他们的世界。如果你把这句话听进去,事发之际就不会措手不及了。”

“这个索拉利危机会发展成我们的转机。”

“不,不会的。”瓦西莉娅说,“你或许会这么想,但其实不会的。它只会毁掉你——无论你采取什么紧急措施都没用——除非你愿意让我畅所欲言。”

阿玛狄洛的嘴唇泛白,而且在微微发抖。正如瓦西莉娅所说,他当了两百年的输家,欠缺自信在所难免,就连这个索拉利危机也帮不上忙,因此,他虽然应该命令机器人送客了,偏偏就是欠缺这个勇气。“好吧,长话短说。”他绷着脸说。

“如果长话短说,你是不可能相信我的,所以还是让我照自己的方式讲吧。你随时可以叫我闭嘴,可是这么一来,你等于毁了所有的太空族世界。当然,我是看不到这一天的,而且将来在历史上——请注意,是银河殖民者的历史——被写成有史以来最大输家的绝不会是我。我可以开始说了吗?”

阿玛狄洛瘫在一张椅子上。“那就说吧,说完之后赶紧走人。”

“我会的,凯顿,当然啦,除非你求我——非常客气地求我留下来帮你。我可以开始了吗?”

阿玛狄洛并未回应,瓦西莉娅便径自开始:“我告诉过你,当我在索拉利的时候,曾经注意到他们设计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正子径路型样。令我觉得——非常强烈地觉得——他们是在试图制造精神感应机器人。问题是,我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呢?”

阿玛狄洛恶狠狠地说:“我可不知道你发了什么癫。”

瓦西莉娅做个鬼脸一笑置之。“谢啦,凯顿。我花了好几个月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我不像某人那么鲁钝,以为自己是在发癫,我认为那是一种潜意识的记忆。我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时我还把法斯陀夫当成我的父亲——有一天他心情大好,把他的机器人送了一个给我。你该了解,当他心情好的时候,总是会做些实验的。”

“又是吉斯卡吗?”阿玛狄洛不耐烦地喃喃道。

“是的,吉斯卡,不是他还是谁。当年我十几岁,但已经有了机器人学家的直觉,或者应该说,我生来就具有这种直觉。当时我懂得的数学非常少,却很能掌握型样的规律。其后几十年,我的数学知识稳定增长,但我在掌握型样这方面并没有多少进步。我父亲常说,‘小瓦西——’这也是他的实验,看看这类昵称会对我有什么作用,‘你对型样很有天分。’而我自己也这么想……”

阿玛狄洛说:“饶了我吧,我承认你有天分就是了。不过,我还没吃晚饭呢,你知道吗?”

“很好,”瓦西莉娅毫不犹豫地说,“那就邀我共进晚餐吧。”

阿玛狄洛一面皱眉头,一面举起手来随便做个手势。机器人显然都看懂了,立刻默默准备起来。

瓦西莉娅又说:“我很爱替吉斯卡设计新的径路型样。我常去找法斯陀夫——当时我仍将他当作父亲——把我设计的型样拿给他看。有时他会摇摇头,边笑边说,‘如果你在他脑中加入这个型样,可怜的吉斯卡非但不能再说话,而且会痛得不得了。’我记得曾经问他吉斯卡是否真有痛觉,我父亲答道,‘我们并不清楚他有什么感觉,可是他的表现会像我们痛得不得了的时候一样,所以我们不妨认为他有痛觉。’

“不过,有时当我又这么做的时候,他会露出开怀的笑容说道,‘嗯,这个不会伤到他,小瓦西,试试看会很有意思。’

“那时我就会动手。实验做完后,有时我会把它取出来,有时则会留在里面。我绝不是喜欢虐待吉斯卡,我想如果换成别人,或许会忍不住那么做。事实上,我非常喜欢吉斯卡,一点也不想伤害他。总之,当我觉得我所作的改良——我一向认为那都是改良——能够让吉斯卡说话更流利、动作更敏捷或更有趣,而且似乎毫无害处,我就会让它留下来。

“然后有一天……”

一个机器人站到了阿玛狄洛身边,由于并非真有紧急事件,它不敢打断客人的谈话。但阿玛狄洛立刻了解它的来意,问道:“晚餐好了吗?”

“好了,先生。”机器人答道。

阿玛狄洛朝瓦西莉娅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我邀请你共进晚餐。”

他们起身走向阿玛狄洛家的餐厅,这还是瓦西莉娅头一回去那里。毕竟,阿玛狄洛是个相当孤僻的人,出了名的不把社交礼仪放在眼里。曾有不少人劝他,如果能在家里招待宾客,他的政治生涯会更为一帆风顺,但他总是礼貌地微微一笑,回应道:“这代价太高了。”

或许正因为他从来不在家中宴客,瓦西莉娅心想,所以那些家具看不出任何特色或创意。而最单调的莫过于那张餐桌以及上面的碗盘和餐具。至于墙壁,则一律是单色的垂直平面。总而言之,她想,没一样不令人倒胃口。

餐前汤品是标准的清汤,简直和那些家具一样单调,瓦西莉娅索然无味地一口口喝下去。

阿玛狄洛开口道:“我亲爱的瓦西莉娅,你知道我一向都很有耐心。如果你想写自传,我是不反对的。可是,你当真打算在我面前背诵几章吗?如果真是这样,我必须直截了当告诉你,我真的没兴趣。”

瓦西莉娅说:“再过一会儿,你就会变得极有兴趣了。话说回来,如果你真的那么迷恋失败,想要继续保持一事无成的纪录,就不妨直说吧。我会默默吃完这顿饭,然后默默离去。你真的希望这样吗?”

阿玛狄洛叹了一声。“好了,说下去吧,瓦西莉娅。”

瓦西莉娅说:“然后有一天,我设计了一个新的型样,不但比我之前的设计都要更精巧、更有趣、更迷人,而且老实讲,甚至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我很想拿给我父亲看,不巧他到其他世界开会去了。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只好暂时搁下这件事。可是我每天看着那个型样,越看越觉得有趣,越看越着迷。我终于再也等不下去,我就是做不到了。它看起来是那么美丽,如果还担心它会造成伤害,我认为那可就太荒谬了。当时我才十几岁,几乎仍是婴儿,还不算完全懂得什么是责任感,所以我用那个型样改造了吉斯卡的大脑。

“果真没有害处,这点立刻显而易见。他轻而易举通过测试,而且——在我看来——他要比以前聪明得多,理解速度也快得多。换句话说,我发觉他比以前更迷人、更可爱了。

“我很高兴,却也很紧张。我所做的事——未经法斯陀夫许可便擅自改造吉斯卡——严重违反了法斯陀夫定下的规矩,这点我很明白。可是,我当然不会把它改回来。当初在改造吉斯卡大脑时,我曾在心中自我安慰,告诉自己这个修改只是暂时性的,很快就会把它取消。然而,改造一旦完成,我就心知肚明,自己再也不会把它取消了,我就是不会那么做。事实上,为了避免影响这个结果,后来我再也没有对吉斯卡做过任何修改了。

“我也从未把这件事告诉法斯陀夫。有关这个神奇型样的一切记录都被我销毁了,因此法斯陀夫一直没有发现我私自改造过吉斯卡,一直没有!

“后来我们就分道扬镳了,我是指我和法斯陀夫,而他硬是不肯把吉斯卡让给我。我大声疾呼他是我的,拼命强调我很爱他,可是法斯陀夫的慈悲心肠——那是他一辈子都在极力炫耀的东西,什么爱是无私的,是不分大小的——从来无力阻止他的私欲。他分给我一些我根本不喜欢的机器人,但坚持要把吉斯卡留给自己。

“而他在死前,竟然把吉斯卡留给那个索拉利女人——等于最后又狠狠掴了我一巴掌。”

这时阿玛狄洛正在吃鲑鱼慕斯,但吃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你讲了这么一大堆,如果是为了帮助你把吉斯卡的所有权从那个索拉利女人手中抢过来,那就是白费力气了。我已经向你详细解释过,我绝不能推翻法斯陀夫的遗嘱。”

“其实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凯顿,”瓦西莉娅说,“更重要得多,更重要无数倍。你要我到此为止吗?”

阿玛狄洛咧嘴挤出一抹苦笑。“既然已经听了那么多,我就继续当个疯子听下去吧。”

“如果不听下去,你才是疯子呢,因为我马上要讲到重点了——我从来没有忘记吉斯卡,更没有忘记他是被人抢走的,但我就是从未想到自己曾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用那个型样改造过他。我相当确定后来我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复那个结果,而根据我的印象,我在钻研机器人学的过程中,也始终没有见过那种型样,直到——直到我在索拉利上,无意中瞥见类似的设计为止。

“那个索拉利专家所设计的型样令我觉得眼熟,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绞尽脑汁想了好几个星期,终于从我的潜意识中挖掘出那段深藏的记忆,也就是两百五十年前,我凭空想出的那个独一无二的型样。

“虽然我记不清那个型样的细节,但我知道那个索拉利上的型样稍有它的影子,稍有而已。我是因为看到一个绝顶复杂的对称性,才产生了这方面的一点联想,但由于我浸淫在机器人学已经长达两百五十年,经验告诉我那个型样和精神感应有关。如果那么简单、那么无趣的型样都能令我联想到精神感应,那么我的原始设计——那个我儿时发明的、后来再也无法复制的型样——代表着什么意义呢?”

阿玛狄洛说:“你一直在强调要说到重点了,瓦西莉娅。如果我请你别再无病呻吟,别再缅怀往事,赶紧用简单明了的方式讲出重点,应该不算非常不讲理吧?”

瓦西莉娅说:“万分乐意。我要告诉你的是,凯顿,不知不觉间,我竟然让吉斯卡变成了一个精神感应机器人,而且他一直维持着这个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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