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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数学家 · 03

[美]艾萨克·阿西莫夫2018年06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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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谢顿一点也不相信能见到皇帝陛下。在他想来,自己顶多只能见到某个四五等官位、自称代表皇帝发言的官员。

究竟有多少人见过皇帝陛下?亲眼见到,而并非透过全息电视?有多少人见过真实的、有血有肉的皇帝陛下?这位大帝从不离开皇宫御苑,而他,谢顿,此时正踩在这片土地上。

答案几乎趋近于零。二千五百万个住人世界,每个世界的居民至少十亿之众──在这数万兆的人口中,有多少人曾经或将会目睹这位活生生的皇帝?一千人?

又有谁会在乎呢?皇帝只不过是帝国的象征,就像“星舰与太阳”国徽一样,却远不及后者那么普遍与真实。如今代表帝国的,是遍布银河各个角落的战士与官吏;是他们变成人民身上的枷锁,而不是皇帝本人。

因此,当他被引进一间不大不小、装潢豪奢的房间,看见一个年轻人坐在凹室的一张桌子旁,一只脚摆在地上,另一只放在桌缘摇晃,谢顿不禁纳闷怎么会有这样的官员,怎么会以这么温和的目光望着自己。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体验到一件事实,那就是政府官员──尤其是皇帝身边当差的──总是显得十分严肃,仿佛将整个银河的重量担在自己肩上。而且似乎愈是不重要的官员,表情就愈严肃、愈凶恶。

那么,此人就有可能是个官位很高的大官。他掌握的权力有如灿烂的阳光,因而不必利用一脸阴霾面对问题。

谢顿不确定该表现得多么受宠若惊,但他感到自己最好保持缄默,让对方先开口。

那位官员说:“我相信你就是哈里・谢顿,那个数学家。”

谢顿以最简单的方式答道:“是的,阁下。”接着便继续等待。

年轻人挥了挥手臂。“应该说‘陛下’才对,不过我痛恨繁文缛节。我总是在繁文缛节里打转,这使我厌烦透顶。现在没有旁人,所以我要放纵一下,把繁文缛节抛到脑后。教授,坐吧。”

对方讲到一半,谢顿便发觉面前这位正是克里昂大帝一世,这使他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大帝本人(现在看来)与新闻中经常出现的正式全息肖像有几分相似,不过全息像中的克里昂总是穿得雍容华贵,似乎比本人高大一些,尊贵一点,而且面孔冷漠,毫无表情。

如今全息像的本尊出现在谢顿面前,却似乎显得相当平凡。

谢顿纹风不动。

大帝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平常颐指气使惯了,此时虽想放弃这种特权,至少是暂时放弃,却仍然以专横的口吻说:“喂,我说‘坐吧’。那张椅子,快点。”

谢顿默默坐下,他甚至连“遵命,陛下”也说不出口。

克里昂微微一笑。“这样好多了。现在我们可以像两个同胞一样交谈了,毕竟,一旦除去一切繁文缛节,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啊,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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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顿小心翼翼地答道:“假如皇帝陛下喜欢这么说,那就一定没错。”

“喔,别这样,你为何如此小心谨慎?我想要以平等的身份和你交谈。这么做令我开心,你就顺着我吧。”

“遵命,陛下。”

“只要简单一句‘遵命’就行了,我真没办法教会你吗?”

克里昂瞪着谢顿,谢顿觉得那双眼睛充满生气与兴味。

最后,大帝总算再度开口:“你看来并不像数学家。”

谢顿终于能够露出笑容。“我不知道数学家应该像什么样子,皇帝陛……”

克里昂举起一只手来表示警告,谢顿赶紧咽下这个尊称。

克里昂说:“我认为应该满头白发,或许还留着络腮胡。年纪当然有一大把。”

“但即使是数学家,也总有年轻的时候。”

“可是那时他们都默默无闻。等到他们的名声传遍全银河,他们就是我所描述的那种模样。”

“只怕我并没有什么名气。”

“但你曾在此地举行的会议上演讲。”

“许多人都上了台,有些比我还要年轻。却没有什么人受到注意。”

“你的演讲显然吸引了我的一些官员注意。根据我的了解,你相信未来是有可能预测的。”

谢顿突然感到一股倦意。似乎不断有人误解他的理论,或许他根本不该发表那篇论文。

他说:“并不尽然,我得到的结果其实狭隘得多。许多系统都会出现一种情形,那就是在某些条件下会产生混沌现象。这就意味着,针对某个特殊的起点,我们不可能预测后来的结果。甚至一些相当简单的系统也是这样,而系统愈复杂,就愈有可能变得混沌。过去我们一直假定,像人类社会这么复杂的东西,会在很短时间之内变得混沌,因此不可预测。然而,我所做到的则是证明,在研究人类社会时,有可能选择一个起点,并做出一组适当的假设,用以压抑混沌效应,使得预测未来变成可能。当然不是完整的细节,而是大致的趋势;并非绝对确定,但是可以计算其中的几率。”

一直仔细聆听的大帝这时问道:“可是,这不正意味着你示范了如何预测未来吗?”

“还是那句话,并不尽然。我证明了理论上的可能性,但仅止于此。想要进一步探究,我们必须真正选择一个正确的起点,并做出一组正确的假设,然后找出能在有限时间之内完成计算的方法。在我的数学论证中,完全没有提到应该如何进行这些。但即使我们通通做得到,顶多也只能估算出几率。这和预测未来并不相同,它只是猜测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事。每一个成功的政治人物、商人,或是从事任何行业的人,都必须能对未来做出这样的估计,而且估计得相当准,否则他们不会成功。”

“他们并未用到数学。”

“是的,他们凭借的是直觉。”

“一旦掌握适当的数学工具,任何人都有办法估算几率。这样一来,少数具有优异直觉的成功人士便无法垄断了。”

“又说对了,但我只是证明这个数学分析是可能的,我并未证明它实际上可行。”

“一件事既然可能,又怎么会不可行呢?”

“理论上,我可以造访银河系每一个世界,和每个世界上的每个人打招呼。然而,完成这项工作需要很长的时间,远超过我一生的寿命。即使我能长生不死,新一代出生的速率也会大于我拜访老一辈的速率。更重要的是,许多老一辈在等不及我拜访他们之前便会死去。”

“在你的有关未来的数学理论中,情况是不是真的这样?”

谢顿迟疑了一下,然后继续说:“这个数学计算或许要花太长的时间才能完成,即使我们有一台和宇宙同样大的电脑,以超空间速度运作也于事无补。在获得任何答案之际,岁月早已流逝多年,情势则已发生巨大变化,足以使得答案变得毫无意义。”

“过程为什么不能简化呢?”克里昂严厉地问道。

“皇帝陛下,”谢顿感到随着答案越来越不合胃口,大帝的口气变得越来越正式,便决定用最正式的方式回应。“想想科学家处理次原子粒子的方式。那些粒子数量十分庞大,每一个都以随机而不可预测的方式运动或振动。但是这个混沌的底层藏有一种秩序,所以我们才能创立量子力学,用以回答所有我们知道该如何问的问题。而在研究社会现象时,我们将人类摆在次原子粒子的地位,不同的是此时多了一项变因,那就是人类的心灵。粒子以无意识的方式运动,人类则不然。若想将心灵中各种态度与冲动考虑在内,会使得复杂度增加太多,令我们根本没有时间面面顾到。”

“心灵会不会和粒子的无意识运动一样,也存在一个底层的秩序呢?”

“或许吧。根据我的数学分析,不论表面上看来多么杂乱无章,任何事物背后都必定藏有秩序。至于如何找出这些底层的秩序,这套数学却完全没有提示。想想看──两千五百万个世界,每一个都有整体的特征与文化,每一个都和其他世界大不相同,每一个都至少包含十亿人口,人人又各自拥有一个独立的心灵,而所有这些世界,则以数不清的方式和组合在进行互动。不论心理史学分析在理论上多么可能,却难以有什么实际上的应用。”

“你所谓的‘心理史学’是什么意思?”

“我将‘对未来的理论性几率估算’称为心理史学。”

大帝突然起身,大步走向房间另一侧,然后一个转身,又大步走回来,驻足于仍坐着的谢顿面前。

“站起来!”他命令道。

谢顿赶紧起立,抬头望着比自己高几分的大帝,勉力维持自己的目光坚定不移。

克里昂终于开口:“你的这个心理史学……假如能变得实际可行,会有很大的用处,对不对?”

“显然会有极大的用处。若能知道未来有些什么,即使是以最概略性、最几率性的方式,也能为我们的行动提供一个崭新而绝佳的指导,这乃是人类从未掌握的。可是,当然……”他突然住口。

“怎么样?”克里昂不耐烦地说。

“嗯,情况似乎是这样的,除了少数决策者之外,心理史学分析的结果必须对大众保密。”

“保密!”克里昂高声惊叫。

“这很明显,让我试着解释一下。假如我们完成一个心理史学分析,并将结果公诸于世,人类的种种情绪和种种反应必将立刻受到扭曲。这样一来,心理史学分析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因为它所根据的,是众人对未来不知情的情况下所产生的情绪和反应。您了解我的意思吗?”

大帝突然眼睛一亮,哈哈大笑几声。“太好了!”

他伸手拍了拍谢顿的肩膀,谢顿不禁轻轻晃了一下。

“你这个人,你看不出来吗?”克里昂说,“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这就是你的用处。你根本不需要预测未来,而只要选择一个未来──一个好的未来、一个有用的未来──然后做出一种预测,让所有人类的情绪和反应都发生变化,以便实现你预测的那个未来。与其预测一个坏的未来,不如制造一个好的未来。”

谢顿皱起眉头。“启禀陛下,我懂得您的意思,但这同样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

“嗯,至少是不切实际。您看不出来吗?倘若我们不能从人类的情绪和反应出发,不能预测这些因素所将导致的未来,那就同样无法反其道而行。我们不能从一个选定的未来出发,反推它的源头是哪些人类情绪和反应。”

克里昂显得相当沮丧,紧紧抿着嘴唇。“那么,你的论文呢?……你是不是管它叫论文?……它又有什么用呢?”

“那只是一种数学论证。它提出一个令数学家感兴趣的结论,但我从未想到会有任何实际用途。”

“我发觉这实在可恶。”克里昂气呼呼地说。

谢顿微微耸了耸肩。他现在更加确定一件事,自己根本不该发表那篇论文。假如大帝自认为成了别人愚弄的对象,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呢?

事实上,克里昂看来像是快要相信这一点了。

“话说回来,”他说,“假如你对未来做出一些预测,不论是否在数学上站得住脚,但根据那些了解大众趋向的政府官员判断,它们就是会带来有用的反应,你认为如何?”

“您为何需要由我做这件事?政府官员自己就能做这些预测,不必假手中间人。”

“政府官员做来不会那么有效。他们的确偶尔会发表这类的声明,可是民众不一定相信他们。”

“为何又会相信我呢?”

“你是个数学家,你会‘计算’未来,而不是……不是去直觉它──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

“可是我并没有这个能力。”

“谁会知道呢?”克里昂眯起眼睛望着他。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谢顿感到自己中计了。假如大帝直接对他下令,他敢拒绝吗?若是拒绝,他也许就会遭到监禁或处决。当然不会没有审判,可是面对一个专制的官僚体制,尤其是银河帝国的皇帝指挥之下的极权官僚体制,想要获得公平审判是难上加难。

最后,他终于答道:“这样行不通。”

“为什么?”

“假如要我做出一些含糊的一般性预测,必须等到我们这一代,甚至下一代死后多年才有可能实现,那么也许可以蒙混过去。可是,这样一来,民众却不会如何留意。对于一两个世纪之后才会发生的重大事件,他们是不可能关心的。

“为了获得成果,”谢顿继续说,“我必须预测一些结果较为明确的事件,或是一些近在眼前的变故。只有这种预测才能获得大众的回应。不过迟早──也许不会迟只会早──其中一项预测并不会实现,而我的利用价值将立刻结束。这样一来,您的声望也可能随之消失。更糟的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支持心理史学的发展,即使未来的数学能将它改良到接近实用的程度,它也不会再有大显身手的机会了。”

克里昂猛然坐下,对着谢顿皱起眉头。“你们数学家能做的就是这件事吗?坚持各种的不可能?”

谢顿拼了命以和缓的语调说:“是您,陛下,在坚持一些不可能的事。”

“你这个人,让我来测验你一下。假如我要你利用你的数学告诉我,是否有朝一日我会遇刺身亡,你会怎么说?”

“即使将心理史学发挥到极致,这个数学体系仍然无法回答如此特定的问题。全世界的量子力学专家同心协力,也不可能预测单独一个电子的踪迹,而只能预测众多电子的平均行为。”

“你比我更了解你自己的数学理论,就根据它做个合理的猜测吧。我是否有朝一日会遇刺?”

谢顿柔声答道:“陛下,您这是对我设下圈套。干脆告诉我您想要听什么答案,我好直接说出来,否则就请授权给我,让我自由回答而不至招罪。”

“你尽管说吧。”

“您以荣誉担保?”

“你要我立下字据吗?”克里昂语带讥讽。

“有您口头的荣誉担保就够了。”谢顿的心往下沉,因为他不确定会有什么结果。

“我以荣誉担保。”

“那么我可以告诉您,在过去四个世纪中,几乎有一半的皇帝遇刺身亡,根据这一点,我推断您遇刺的机会约略是二分之一。”

“任何傻瓜都能说出这个答案。”克里昂以轻蔑的口吻说,“根本不需要数学家。”

“可是我跟您说过好几次了,我的数学理论对实际问题毫无用处。”

“难道你就不能假设,我从那些不幸的先帝身上学到教训了?”

谢顿深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道:“不能的,陛下。历史在在显示,我们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举例而言,您准许我在这里单独觐见,万一我有心行刺呢?这当然不是事实,陛下。”他赶紧补充一句。

克里昂冷冷一笑。“你这个人,你没有考虑到我们的科技多么完善──或说多么先进。我们研究过你的背景,以及你的完整履历。在你抵达后,你就接受了扫描,你的面容和声纹都经过分析。我们知道你详尽的情绪状态,几乎可以说知道你的思想。对你的忠贞若有丝毫怀疑,就绝不会允许你接近我。事实上,是你根本活不到现在。”

谢顿感到一阵晕眩,不过他继续说:“即使没有那么先进的科技,外人也总是难以接近任何一位皇帝。然而,几乎每次行刺都源自宫廷政变。对皇帝构成最大威胁的,就是最接近皇帝的人。想要趋吉避凶,细查外人其实无济于事。至于您自己的官员、您自己的禁卫军、您自己的亲信,您总不能以对待我的方式对待他们。”

克里昂说:“这点我也知道,至少和你一样清楚。我的回答是,我对身边每个人都很好,让他们没有怨恨我的理由。”

“愚蠢……”说到这里谢顿突然住口,显得十分狼狈。

“继续,”克里昂怒冲冲地说,“我已经准许你自由发表意见。我如何愚蠢?”

“启禀陛下,我说溜了嘴。我原本想说的是‘无关’,这和您如何对待亲信根本无关。您一定会疑神疑鬼,否则就不符合人性。一个不经意的字眼──例如我刚才的表现,或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个可疑的表情,都必定会令您提高警觉,并收回一点信任。而任何猜疑都将造成恶性循环——那位亲信感觉得到,他会恼恨您的疑心,并会改变他的言行举止,尽可能避免让您再度起疑;您则会察觉这个变化,因而疑心越来越重,到头来不是他被处决,就是您遇刺身亡。过去四个世纪的好多位皇帝,都无法避免这样的过程。帝国事务变得越来越难处理,这只是征兆之一。”

“那么,我无论如何无法避免遇刺喽。”

“是的,陛下。”谢顿说,“不过,反之,您也可能属于幸运的那一半。”

克里昂用手指轮流敲打座椅扶手,然后厉声道:“你这个人,你根本没用,你的心理史学也一样。给我走吧。”说完这几句话,大帝转过头去,突然好像比三十二岁的实际年龄老了许多。

“启禀陛下,我早就说过,我的数学理论对您没用。我致上最深的歉意。”

谢顿本来准备鞠躬,但两名卫士不知如何接到了讯号,及时进来将他带走。御书房中还传出克里昂的一句:“这个人从哪里来,就把他送回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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