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十九章 抉择 ·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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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詹诺夫・裴洛拉特语气略带不悦地说:“真的,葛兰,似乎谁也没顾虑到一件事,那就是在我这个不算短的一生中——也不算太长,我向你保证,宝绮思——这还是我头一次遨游银河。但每当我抵达一个世界,还没来得及有机会好好研究一番,我就得被迫离开,重新飞向太空。这种事已经发生过两次了。”

“没错,”宝绮思说,“可是若非你那么快离开上一个世界,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遇见我。光凭这一点,就能证明你们上次的抉择正确。”

“的确如此。老实说,亲……亲爱的,的确真是如此。”

“而这一次,裴,你虽然离开了这颗行星,但你有我为伴。而‘我’就是盖娅,这就等于它所有的粒子,它的一切都与你为伴。”

“你的确是盖娅,可是除了你,我绝不要其他任何粒子。”

听到这番对话,崔维兹不禁皱起眉头。他说:“你们真肉麻。杜姆为何不跟我们一起来?太空啊,我永远无法习惯这种简称的方式。他的名字长达两百五十多个字,我们却只用两个字称呼他。为什么他不带着那两百五十多个字的名字一块来呢?如果这件事真有那么重要,如果这是盖娅的生死关头,他为何不跟我们在一起,以便适时指导我们?”

“我在这里啊,崔,”宝绮思说,“我跟他一样等于盖娅。”然后,她那双黑色眼珠向旁一瞥,又向上一望。“不过,我叫你‘崔’,是不是令你不舒服?”

“对,的确如此。我跟你一样,有权选择自己的称呼方式。我的姓氏是崔维兹,三个字,崔维兹。”

“乐于从命。我并不希望惹你生气,崔维兹。”

“我不是生气,而是厌烦。”他突然起身,从舱房的一侧踱到另一侧,在经过裴洛拉特伸长的双腿时,他索性跨了过去(裴洛拉特则赶紧抽腿),然后又踱回来,这才终于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宝绮思。

他伸出食指来指着她。“听好!我并不是心甘情愿!我被你们用计从端点星一路骗到盖娅,在我开始怀疑里头有鬼时,似乎已经来不及脱身。后来,我抵达了盖娅,竟然有人告诉我,我来这里的目的是要拯救盖娅。为什么呢?我又该怎么做?盖娅对我有什么意义,或者我对盖娅有什么意义,让我应该义不容辞拯救它?在银河上千兆的人口中,难道没有别人能完成这项工作吗?”

“求求你,崔维兹。”宝绮思突然显得垂头丧气,原先装出来的天真俏皮全部消失无踪。“求求你别生气。你看,我称呼你的全名了,以后我也会非常注意。杜姆曾经拜托你要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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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众行星在上,我才不要有什么耐心。假如我真有那么重要,就不能对我解释一下吗?首先,我要再问一次,杜姆为何不跟我们一块来?难道这件事没那么重要,不值得他登上远星号跟我们一起行动?”

“他在这里啊,崔维兹。”宝绮思说,“只要我在这里,他就在这里。盖娅上的每个人都在这里,这颗行星上的每一个生物、每一粒微尘都不例外。”

“你要这样想随便你,但这并非我的思考方式,我又不是盖娅人。我们不能将整个行星塞进太空艇,我们只能塞一个人进来。我们现在有你在这里,而杜姆是你的一部分,很好。但我们为何不能带杜姆同行,而让你成为他的一部分呢?”

“原因之一,”宝绮思说,“裴——我是说裴、洛、拉、特——邀请我跟你们同行。他指名要我,而不是杜姆。”

“他只是对你献殷勤罢了。谁会对那种话认真呢?”

“喔,不,我亲爱的伙伴,”裴洛拉特赶紧站起来,急得满脸通红,“我说这话相当认真,我不要被你这样一笔勾销。盖娅整体的哪一部分同行其实都没有差别,这点我能接受,可是能有宝绮思为伴,我觉得要比杜姆赏心悦目,对你来说也应该一样。好啦,葛兰,你太孩子气了。”

“我孩子气?我孩子气?”崔维兹皱起眉头,显得分外阴郁。“好吧,那么,就算我孩子气。话说回来,”他又指着宝绮思,“不管要我做些什么,若不把我当人类看待,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做。首先我要问两个问题:我到底应该做什么?又为何偏偏是我?”

宝绮思瞪大眼睛,向后退了几步。她说:“拜托,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整个盖娅都还不能告诉你。你到那里去的时候,心中必须一片空白;你必须当场获悉一切。然后,你必须做该做的事,但你必须保持冷静,丝毫不情绪化。如果你一直像现在这样,到时根本帮不上任何忙,盖娅就无论如何会走上绝路。你必须改变这种情绪,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帮你。”

“假使杜姆在这里,他知道该怎么做吗?”崔维兹毫不领情地反问。

“杜姆是在这里啊。”宝绮思说,“他/我/们并不知道怎样令你心平气和。你不能感知自己在造化中的位置,也不觉得自己是大我的一部分,这样的人类我们无法了解。”

崔维兹说:“这话说不通。你们可以远在一百多万公里之外,就逮住我的太空艇,而且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令我们保持心情平静。好,现在让我镇静吧,别假装你办不到。”

“但我们不能这样做,现在绝对不行。不论我们现在用什么方法改变你或调整你,你都会变得跟其他人一样毫无价值,而我们将无法再借重你。如今我们能借重你,就是因为你是你,而你必须保持这样。此时此刻,我们若用任何方法影响你的心灵,便会一败涂地。求求你,你必须自然而然恢复平静。”

“休想,小姐,除非你能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

裴洛拉特突然说:“宝绮思,让我试试看,请你暂时到另一间舱房去。”

于是宝绮思慢慢退了出去,裴洛拉特赶紧关上舱门。

崔维兹说:“她照样听得到,看得见,还能感应每一件事。这样做有什么差别?”

裴洛拉特答道:“对我而言有差别。我要和你单独说几句话,这种隔离即使只是假象也好。葛兰,你在害怕。”

“别说傻话了。”

“你当然在害怕。你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不知道将要面对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你绝对有权利害怕。”

“可是我没有。”

“有,你有。或许你跟我不一样,并不是害怕实质的危险。我一直害怕太空探险,害怕所看到的每一个新世界,害怕所遇见的每一件新鲜事物。毕竟,我过了半个世纪封闭、退隐、划地自限的生活,而你却活跃于舰队和政坛,在故乡和太空都打过滚。但我一直试着压抑恐惧心理,你也在一旁不断帮我打气。在我们相处的这段时期,你始终对我很有耐心,对我十分客气,也很体谅我的处境。由于你的帮助,我终于能克服恐惧,表现得还相当不错。现在让我做点回报,也帮你打打气吧。”

“我告诉过你,我并不害怕。”

“你当然害怕。即使不是为了别的,你也害怕即将面对的责任。某个世界显然有赖你来拯救,如果你失败了,将永远忘不了有个世界毁在你手上。这个世界对你而言毫无意义,凭什么要你承担这种可能的后果?他们又有什么权利,将这个重担压在你身上?你不只担心可能会失败——这点换成谁都一样——而且你还感到愤怒,他们竟然把你逼到死角,让你不想害怕也难。”

“你完全搞错了。”

“我可不这么想。所以说,让我来取代你吧,我愿意做这件差事。不论他们希望你做什么,我都自愿代替你。我猜这件事并不需要什么体能或气力,否则简单的机械装置就能胜过你。我猜它也不需要什么精神力量,因为这方面他们不假外求。它应该是……嗯,我也不知道,但如果既不需要膂力,又不需要脑力,那么其他方面你有的我都有,而我愿意承担这个责任。”

崔维兹厉声问道:“你为何那么愿意挑这个重担?”

裴洛拉特低头望着地板,好像不敢接触对方的目光。他说:“我曾经有个老婆,葛兰,也认识过一些女人,但我从来不觉得她们非常重要。她们或许有趣,讨人喜欢,可是从来不会非常重要。但这一个……”

“谁?宝绮思?”

“她却有些不一样,至少对我而言。”

“端点星在上,詹诺夫,你讲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没什么关系,反正她晓得。我想要取悦她,所以我想揽下这个工作。不管是做什么,不管要冒什么险,不管要担负任何重责大任——只要有那么一点点机会,能让她重视我就好。”

“詹诺夫,她只是个孩子。”

“她并不是孩子。她在你眼中是什么样子,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难道你不了解,你在她眼中又是什么样子?”

“一个老头?那又怎么样?她是某个整体的一部分,而我不是,这就足以构成我俩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一点吗?可是我对她别无所求,只要她……”

“重视你?”

“是的,或是对我产生任何其他感觉。”

“为了这一点,你就愿意接替我的工作?可是,詹诺夫,你刚才没有听清楚吗?他们并不需要你。为了某个我搞不懂的混账理由,他们只要我。”

“假如他们请不动你,又必须找人帮忙,那么由我接手,总是聊胜于无吧。”

崔维兹摇了摇头。“我不相信会有这种事。你都已经步入老年,竟然在这里找到第二春。詹诺夫,你这是想充英雄,以便爱死那副躯体。”

“别那么讲,葛兰,这种事不适合开玩笑。”

崔维兹想哈哈大笑,可是目光一接触到对方严肃的脸孔,就只好改为干咳几声。然后他说:“你说得对,我向你道歉。叫她进来,詹诺夫,叫她进来吧。”

宝绮思走了进来,显得有些畏缩。她用细微的声音说:“我很抱歉,裴。你不能取代他,这件事只能由崔维兹来做。”

崔维兹说:“好吧,我会保持冷静。不论是什么差事,我都愿意试试看。詹诺夫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想扮演浪漫的英雄,只要能让他打消这念头,什么事我都愿意干。”

“我知道自己的岁数。”裴洛拉特咕哝了一句。

宝绮思慢慢走到他面前,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裴,我……我重视你。”

裴洛拉特故意转过头去。“没关系,宝绮思,你用不着这么好心。”

“我并不是好心,裴。我真的……非常重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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