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康普隆 第六章 地球的真面目 ·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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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希尔・丹尼亚多是个小个子,又生得一副小鼻子小眼睛,但他看人的时候并不抬头,只是将眼珠向上翻转。这副尊容,再加上他脸上经常闪现的短暂笑容,使他看来像是一直在默默嘲笑这个世界。
他的研究室相当狭长,里面堆满磁带,看来凌乱不堪。倒不是因为真有多乱,而是由于磁带在架子上排列很不整齐,像是好几排参差不齐的牙齿。他请三位访客坐的椅子并不属于一套,而且看得出最近才掸过灰,却没有清理得很干净。
他说:“詹诺夫・裴洛拉特,葛兰・崔维兹,以及宝绮思。我还不知道你的姓氏,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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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答道:“通常大家就叫我宝绮思。”说完便坐下来。
“反正这样也够了,”丹尼亚多一面说,一面对她眨眼睛,“你这么迷人,即使根本没有名字,也不会有人见怪。”
大家坐定之后,丹尼亚多又说:“虽然我们从来没通过信,但我久仰你的大名,裴洛拉特博士。你是基地人,对不对?从端点星来的?”
“是的,丹尼亚多博士。”
“而你,崔维兹议员,我好像听说你最近被议会除名,并且遭到放逐,但我一直不了解究竟是为什么。”
“我没有被除名,博士,我仍是议会的一员,虽然我不知道何时会再重拾权责。我也不算真的遭到放逐,而是接受了一项任务。我们希望向你请教的问题,就和这项任务有关。”
“乐于提供协助。”丹尼亚多说,“这位引人绮思的小姐呢?她也是从端点星来的吗?”
崔维兹立刻插嘴道:“她是从别处来的,博士。”
“啊,这个‘别处’,真是个奇怪的世界,最不平凡的人类都是那里土生土长的。不过,既然你们两位来自基地的首都端点星,这位又是个年轻迷人的女郎,而蜜特札・李札乐对这两种人向来没有好感,她怎么会如此热心地把我推荐给你们呢?”
“我想,”崔维兹说,“是为了要摆脱我们。你愈快协助我们,你该知道,我们就会愈快离开康普隆。”
丹尼亚多看了崔维兹一眼,显得很感兴趣(又露出一闪即逝的微笑),然后说:“当然啦,像你这样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不论是打哪儿来的,都很容易吸引住她。她把冷冰冰的圣女这个角色演得不赖,可是并非十全十美。”
“这点我完全不清楚。”崔维兹硬邦邦地说。
“你最好别清楚,至少在公开场合。但我是个怀疑论者,我的职业病使我不会轻易相信表面的事物。说吧,议员先生,你的任务是什么?我来看看自己是否帮得上忙。”
崔维兹说:“这方面,裴洛拉特博士是我们的发言人。”
“我没有任何异议。”丹尼亚多说,“裴洛拉特博士?”
裴洛拉特开口道:“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说,亲爱的博士,我把成年后的所有岁月,全部花在钻研一个特殊的世界上,试图洞视一切相关知识的基本核心,而这个世界就是人类这个物种的发源地。后来我和我的好友葛兰・崔维兹一同被送到太空,不过实际上,我原来根本不认识他。我们的任务是要寻找,尽可能寻找那个——呃——最古世界,我相信你们是这么叫的。”
“最古世界?”丹尼亚多说,“我想你的意思是指地球。”
裴洛拉特突然张口结舌,然后有点结巴地说:“在我的印象中……我是说,有人告诉我说,你们都不……”
他望向崔维兹,显然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崔维兹接口道:“李札乐部长曾经告诉我,那个名字在康普隆不能使用。”
“你是说她这样做?”丹尼亚多嘴角下垂,鼻子皱成一团,然后使劲向前伸出双臂,双手的食中两指互相交叉。
“对,”崔维兹说,“我正是那个意思。”
丹尼亚多收回双手,大笑了几声。“愚不可及,两位先生。我们做这个动作只是一种习惯,偏远地区的人也许很认真,但一般人都不把它当一回事。康普隆人在生气或受惊的时候,都会随口喊上一声‘地球’,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例外,那是我们这里最普通的一句粗话。”
“粗话?”裴洛拉特细声道。
“或者说感叹词,随你喜欢。”
“然而,”崔维兹说,“当我使用这个字眼时,部长似乎相当慌乱。”
“喔,对了,她是个山地女人。”
“那是什么意思,博士?”
“就是字面的意思。蜜特札・李札乐来自中央山脉,那里的孩子是由所谓优良旧式传统培养出来的。也就是说,不论他们后来接受多好的教育,也永远无法戒除交叉手指的习惯。”
“那么‘地球’两字对你完全不会造成困扰,是吗,博士?”宝绮思问。
“完全不会,亲爱的小姐,我是个怀疑论者。”
崔维兹说:“我知道‘怀疑论者’在银河标准语中的意思,但你们是怎么个用法?”
“跟你们的用法一模一样,议员先生。除非有合理可靠的证据使我不得不接受,否则我不轻易接受任何观念,但我仍然保持存疑,以等待更进一步的证据。这种态度使我们不受欢迎。”
“为什么?”崔维兹说。
“我们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受欢迎。哪个世界的人不喜欢轻轻松松、平易近人又老掉牙的信仰——不论多么不合逻辑——反倒偏爱令人心寒的不确定感呢?想想看,你们又是如何相信缺乏证据的谢顿计划。”
“没错。”崔维兹一面说,一面审视自己的指尖,“我昨天也举过这个例子。”
裴洛拉特说:“我可不可以回到原来的题目,老兄?有关地球的种种说法,哪些是一名怀疑论者可以接受的?”
丹尼亚多说:“非常少。我们可以假设,人类这个物种的确发源于单一行星。若说这些相近到了能够偶配的物种,竟然发源自数个世界,那是极端不可能的。人类甚至不会是在两颗行星上独立发展的,我们可以姑且将这个起源世界称为地球。在我们这里,一般人都相信地球就在附近的星空,因为这里的世界都特别古老,而最初的殖民世界想必都比较接近地球。”
“地球除了是起源行星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独一无二的特色?”裴洛拉特急切地问道。
“你心里有什么特定的答案吗?”丹尼亚多说,脸上掠过一闪即逝的笑容。
“我想到了地球的卫星,有些人称之为月球。它应该颇不寻常,对不对?”
“这是个诱导性的问题,裴洛拉特博士,你可能正在将一些想法灌输给我。”
“我没说月球哪方面不寻常。”
“当然是它的大小,我说对了吗?没错,我想我说对了。所有关于地球的传说,都提到它拥有一大堆物种,以及一颗巨大的卫星,直径约在三千到三千五百公里之间。一大堆的生命形态不难理解,因为生物的演化自然会导致这种结果,除非我们所了解的演化过程并不正确。一颗巨大的卫星却较难令人接受,银河中其他住人世界都没有这样的卫星,大型卫星总是环绕着不可住人也无人居住的气态巨星。因此,身为一名怀疑论者,我不愿接受月球的存在。”
裴洛拉特说:“如果拥有几百万种物种,是地球独一无二的特色,它为何不能也是唯一拥有巨大卫星的可住人行星呢?一个唯一性有可能导致另一个唯一性。”
丹尼亚多微微一笑。“地球上的数百万物种,如何能够无中生有地创造一颗巨大的卫星,这我可真不明白。”
“但是将因果颠倒过来就有可能,也许一颗巨大的卫星有助于创造几百万种物种。”
“我也看不出有这个可能。”
崔维兹说:“有关地球具有放射性的故事,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个普遍的说法,大家也都普遍相信。”
“可是,”崔维兹说,“地球生养万物已有数十亿年的历史,当初它不可能有那么强的放射性,否则根本不会有生命出现。它是如何变得带有放射性的?一场核战吗?”
“那是最常见的解释,崔维兹议员。”
“从你说这句话的态度,我猜你自己并不相信。”
“没有证据显示发生过这样的战争。常见的说法,甚至普遍为人接受的说法,本身并不等于证据。”
“还有可能发生什么其他变故吗?”
“没有证据显示发生过任何事,放射性也许和巨大的卫星一样,纯粹只是杜撰出来的传说。”
裴洛拉特说:“有关地球的历史,哪些故事是一般人所接受的?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搜集了大量有关人类起源的传说,其中许多都提到一个叫做地球的世界,或者是非常接近的名称。但我没有搜集到康普隆上的传说,只发现有些资料中,模糊地提到班伯利这个名字。不过,即使康普隆许多传说中都有这号人物,他仍有可能是凭空杜撰的。”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们通常并不对外宣扬我们的传说,你能找到有关班伯利的参考资料,已经令我十分惊讶——这也是一种迷信。”
“可是你不迷信,谈一谈应该没什么顾忌吧?”
“说得对。”这位矮小的历史学家将眼珠向上扬,看了裴洛拉特一眼,“我要是这么做,一定会使我讨人厌的程度暴增,甚至可能带来危险。不过你们三人很快就会离开康普隆,而我相信你们绝不会指名道姓引用我的话。”
“我们以人格向你担保。”裴洛拉特立刻说。
“那么以下就是整个历史的摘要,其中超自然理论和教化的成分皆已剔除——过去曾有一段无限久远的时间,地球是唯一拥有人类的世界,然后,大约在两万到两万五千年前,人类发明了超空间跃迁,进而发展出星际旅行,开始向其他行星殖民。
“那些行星上的殖民者大量使用机器人。早在超空间旅行出现之前,地球上就发明了机器人,而……对了,你们知不知道机器人是什么?”
“知道。”崔维兹说,“我们被问过不只一次,我们知道机器人是什么。”
“在完全机器人化的社会中,那些殖民者发展出高等科技和超凡的寿命,因而开始鄙视他们的祖星。根据更戏剧性的说法,他们开始支配并压迫地球。
“最后,地球送出另一批殖民者,这些人都将机器人视为禁忌。康普隆是这些新殖民者最早建立的世界之一,此地的爱国分子坚持它是最早建立的世界,却找不到任何足以说服怀疑论者的证据。后来,第一批殖民者灭绝了,接着……”
崔维兹插嘴道:“第一批殖民者为什么会灭绝呢,丹尼亚多博士?”
“为什么?在我们的浪漫主义者想象之中,通常都认为由于他们罪孽深重,因而遭到惩罚者的惩罚。至于他为何等那么久才出手,则无人追究。但我们不必求助于这些神话,也很容易解释这件事。一个完全倚赖机器人的社会,由于极度单调无趣,或者说得更玄一点,由于失去了生存的意志,终究会变得孱弱、衰颓、没落且奄奄一息。
“而舍弃机器人的第二波殖民者,则渐渐站稳脚跟,进而接掌整个银河。可是地球却变得带有放射性,因此渐渐退出银河舞台。对于这一点,通常的解释是地球上也有机器人,因为第一波星际殖民促进了机器人的发展。”
宝绮思听到这里,显得有点不耐烦了。“好吧,丹尼亚多博士,不论地球有没有放射性,也不论有过多少波星际殖民,关键问题其实很简单:地球究竟在哪里?它的坐标是什么?”
丹尼亚多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我不知道。不过嘛,该吃中饭了,我可以叫人将午餐送来这里,我们就能一面用餐,一面讨论地球,随便你们想讨论多久都行。”
“你不知道?”崔维兹说,他的声调与音量同时提高。
“事实上,据我所知,没有任何人知道。”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
“议员先生,”丹尼亚多轻叹了一声,“如果你硬要说事实是不可能的,那是你的权利,可是这样对你毫无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