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梅尔波美尼亚 第十三章 远离索拉利 · 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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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洛拉特在驾驶舱门口停下脚步,带着几分不安的神情向内探望,像是想判断崔维兹是否在专心工作。
崔维兹双手放在桌面上,当他成为电脑的一部分时,总是维持这种姿势,他的双眼则凝视着显像屏幕。因此,裴洛拉特断定他正在工作,于是耐心地等在外面,尽量静止不动,避免打扰或惊动他。
最后,崔维兹终于抬头望向裴洛拉特,却也不算完全意识到他的存在。当崔维兹与电脑融为一体时,目光似乎总是有点呆滞涣散,好像他正以异乎常人的方式看着、想着、活着。
但他还是向裴洛拉特点了点头,仿佛眼前的景象通过重重障碍,终于迟缓地映到他脑部的视叶。又过了一会儿,他才举起双手,露出微笑,真正恢复了自我。
裴洛拉特带着歉意道:“我恐怕妨碍到你了,葛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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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大不了的,詹诺夫。我只是在进行测试,看看我们现在能否进行跃迁。我们刚好可以了,但我想再等几小时,希望运气会更好些。”
“运气,或是随机因素,和跃迁有关系吗?”
“我只不过随口说说,”崔维兹笑着答道,“但理论上而言,随机因素的确有关。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可以,但还是去我的舱房吧。宝绮思还好吗?”
“非常好。”他清了清喉咙,“她又睡着了,她一定要睡够,你应该了解。”
“我完全了解,因为超空间分隔的关系。”
“完全正确,老弟。”
“菲龙呢?”崔维兹靠在床上,将椅子让给裴洛拉特。
“从我的图书馆找出的那些书,你用电脑帮我印出的那些,那些民间故事,记得吗?他正在读呢。当然啦,他只懂得极其有限的银河标准语,但他似乎很喜欢念出那些字。他——我心中总是将他想成男生,你认为这是什么缘故,老伙伴?”
崔维兹耸了耸肩。“也许因为你自己是男生。”
“也许吧,你可知道,他简直聪明绝顶。”
“我绝对相信。”
裴洛拉特犹豫了一下,又说:“我猜你并不很喜欢菲龙。”
“我对他本身绝无成见,詹诺夫。我从未有过小孩,通常也不会对小孩特别有好感。我好像记得,你倒是有子女。”
“有个儿子。我还记得,当他是个小男生的时候,那的确是一大乐趣。这也许就是我将菲龙想成男生的原因,他让我又回到了四分之一世纪前。”
“我绝不反对你喜欢他,詹诺夫。”
“你也会喜欢他的,只要你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相信会的,詹诺夫。或许哪一天,我真会给自己一个机会。”
裴洛拉特再度犹豫起来。“我还知道,你一定厌烦了跟宝绮思争论不休。”
“事实上,我想我们不会再有太多争论了,詹诺夫,我和她真的愈来愈融洽。几天前,我们甚至作过一次理性的讨论——没有大吼大叫,也没有互相指责——讨论她为何迟迟不令那些守护机器人停摆。毕竟,她三番两次拯救我们的性命,我总不能吝于对她伸出友谊之手,对不对?”
“没错,我看得出来。但我所谓的争论不是指吵架,我的意思是,你们不停地辩论盖娅星系和个体孰好孰坏。”
“喔,那件事!我想那会继续下去——很有风度地。”
“如果在这场辩论中,葛兰,我站在她那一边,你会不会介意?”
“绝对不会。请问是你自己接受了盖娅星系的理念,还是因为和宝绮思站在一边,会让你感到比较快乐?”
“老实说,是我自己的看法,我认为盖娅星系的时代很快会来临。你亲自选择了这个方向,而我愈来愈相信这是个正确的抉择。”
“只因为那是我的选择?这不成理由。不论盖娅怎么说,你该知道,我都还是有可能犯错。所以,别让宝绮思用这个理由说服你。”
“我认为你并没有错。这是索拉利给我的启示,不是宝绮思。”
“怎么说?”
“嗯,首先,我们是孤立体,你我都是。”
“那可是她的用语,詹诺夫,我比较喜欢自称为个体。”
“这只有语义学上的差异,老弟,随便你喜欢怎么称呼都行。我们都包裹在各自的皮囊中,被各自的思想笼罩,我们最先想到的是自己,最重视的也是自己。自卫是我们的第一自然法则,即使会伤害到其他人也不在乎。”
“历史上也有许多人物,曾经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那是很罕见的现象。历史上还有更多的人物,为了满足自己异想天开的蠢念头,不惜牺牲他人最深切的需要。”
“这和索拉利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嘛,在索拉利,我们看到孤立体——或者你喜欢说个体也行——会变得多么极端。索拉利人几乎无法跟自己的同胞分享一个世界,他们认为绝对孤独的生活才是完全的自由。他们甚至跟自己的子嗣没有任何亲情,当人口过多时就会杀掉他们。他们在身边布满机器人奴隶,自己替这些机器人供应电力,所以在他们死了之后,整个庞大的属地也就形同死亡。这是值得赞美的吗,葛兰?你能将它跟盖娅的高贵、亲切、互相关怀相提并论吗?宝绮思根本没有和我讨论过,这是我自己的感受。”
崔维兹说:“这的确像是你该有的感受,詹诺夫,我完全同意。我认为索拉利的社会实在可怕,但它并非始终如此。他们的远祖是地球人,近代的祖先则是太空族,那些祖先过的生活都很正常。索拉利人由于某种原因,选择了一条通往极端的道路,但你不能根据特例来下结论。在整个银河数千万的住人世界中,你知道还有哪个——不论过去或现在——拥有类似甚至只是稍微雷同索拉利的社会吗?即使索拉利人自己,若非滥用机器人,又怎么会发展出这样的社会?一个由个体组成的社会,假如没有机器人,有可能演化出索拉利这种程度的恐怖吗?”
裴洛拉特的脸稍稍抽动了一下。“你对每件事都过于吹毛求疵,葛兰。至少我的意思是说,你在为被你自己否定的银河形态辩护时,似乎也相当理直气壮。”
“我不会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盖娅星系自有其理论基础,等我找到了,我自然会知道,到时候我一定接受。或者说得更精确点,‘如果’我找到了。”
“你认为自己有可能找不到吗?”
崔维兹耸了耸肩。“我怎么晓得?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再等几小时才进行跃迁?我甚至可能说服自己再多等几天,但这是何苦呢?”
“你说过,多等一下会比较安全。”
“没错,我是那样说过,可是我们现在够安全了。我真正害怕的,是我们打算造访的三个太空世界,通通让我们无功而返。我们只有三组坐标,而我们已用掉两个,每次都是侥幸死里逃生。即使如此,我们仍未获得有关地球的任何线索,事实上,连地球是否存在都还无法肯定。现在我正面对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机会,万一还是令我们失望,那该怎么办?”
裴洛拉特叹了一口气。“你可知道有些民间故事——其实,我给菲龙练习阅读的就有一则——内容是说某人能许三个愿望,但只有三个而已。在这类情节中,‘三’似乎是个很重要的数字,或许因为它是第一个奇数,所以是能作出决定的最小数字。你也知道,所谓的三战二胜。重点是在这些故事里,那些愿望都没有派上用场,从来没有人许过正确的愿望。我一直有个想法,认为那代表一种古老的智慧,意思是没有不劳而获的事,你的心愿得凭努力来换取,而不是……”
他突然住口,显得很不好意思。“抱歉,老友,我在浪费你的时间。一谈到自己的本行,我就很容易喋喋不休。”
“我觉得你的说法总是很有趣,詹诺夫,我愿意接受这个比喻。我们得到三个愿望,已经用掉两个,还没有任何收获,现在只剩最后一个了。不知怎么搞的,我确定我们将再度失败,所以我希望多拖一阵子,这就是我把跃迁尽量往后延的原因。”
“万一又失败了,你打算怎么办?回盖娅?回端点星?”
“喔,不。”崔维兹一面摇头,一面悄声道,“必须继续找下去——但愿我知道该如何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