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十六章 练刀 · 二

Priest2018年07月1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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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宝山作为祝老爷的长子,是一盏同他爹长得一模一样的“大眼灯”。不过性情却与其父天差地别,非但没有继承那一身拈花惹草的本领,还很有些猫嫌狗不待见的落魄——因为他是外面来的妾生的,而且该妾非但不受宠,还是个享不了福的疯婆子。

祝宝山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不能爬回娘胎再生一次。倘若真有那么个机会,他砸锅卖铁也要认准肚子,哪怕变成一条狗,也要托在祝夫人肚子里。

祝大少爷从小到大兢兢业业地给祝夫人做儿子,恨不能忘了世上还有亲娘这一号人,然而祝夫人吃斋念佛,是远近闻名的女菩萨,女菩萨自然不肯让庶子做出抛弃亲娘的混账事,隔三岔五就要提醒他去给他亲娘请安。所以祝宝山每月初一,都得忍辱负重前去探望他的疯子亲娘,否则就是忘恩负义,就是不孝。他无可奈何,只好日夜盼着那疯娘赶紧死了。

这月又到初一,提前三天,祝夫人就派了人来,提醒他要去给亲娘请安。祝宝山有时候不知道夫人是怎么想的,既然一心惦记着那疯子,为什么每天下人给那院送一堆凉掉的剩饭,她从来都视而不见?

也许女菩萨是怕疯子不知饥饱,吃多了积食?

祝宝山捏着鼻子,一脸晦气地来到小偏院,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以往初一,因为知道他要来,那老仆妇都会早早将院门打开迎着他,他则一般不进去,只在门口例行公事似的喊一嗓子“给娘请安”就行了。

可是这一日,院门是关着的。

祝宝山在门口踟蹰了片刻,心道:奇怪,莫不是佛祖显灵,那疯婆子终于蹬腿翘辫子了?

此地年久失修,屋子都时常漏雨,门也早让虫子啃得乱七八糟,闩不严实。那祝宝山便满怀期盼,轻轻一推,将木门推开了一条小缝,往里窥视。他没看见那疯婆子,只见院中乱七八糟的布条都收拾干净了,一间房门半开着,里头隐约传来了几道年轻女孩的笑声。

这院常年冷冷清清,连耗子都稀少,哪里来的陌生女孩?

总不能是树上结的吧?

祝宝山心里惊疑不定,正要看个仔细,不料偏巧赶上那笨手笨脚的老仆妇端着个铜盆出来,一见了他,她手中铜盆失手落地,“咣当”一声巨响,屋里本就很轻的笑声戛然而止。祝宝山当时不知怎么来了一股急智,撒腿就跑,跑出老远,他后背被冷汗湿了一层,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眼前突然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祝宝山这个节外生出的枝闹得段九娘小院里人心惶惶。

“是大少爷。”老仆妇焦虑地在院里转圈,“唉,怪我老糊涂了,忘了今天初一,大少爷是要来请安的,这可怎么好?”

吴楚楚六神无主,没有主意,忙去看周翡,却见周翡微微皱着眉头,仿佛痴了似的盯着那本“奇趣动物话本”的旧书,全然不理会外面天塌地陷。

这时,两道人影突然出现在院中,好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段九娘落在树下,手中还拎着个晕过去的祝大少爷。

老仆妇“啊哟”一声,急忙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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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九娘松了手,把人放在地上,歪头端详了他片刻,忽然对老仆妇说道:“这个是宝山吗?”

老仆妇一听,差点哭了。这位夫人不知怎么回事,以前还好一阵歹一阵的,近来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神志每况愈下,亲外甥都不认识了,忙道:“可不是,夫人怎么连他也不认得了?”

段九娘愣了一会儿,满脸茫然地问道:“宝山这是十几了?”

老仆妇道:“虚岁都十九了,快娶媳妇了,想必祝老爷正给张罗着呢。”

段九娘“哦”了一声,好一会儿,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些年,她过得浑浑噩噩,饥一顿饱一顿,又疏于保养,脸颊早就饱经风霜,摸起来和老树皮差不多。她好像直到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近二十年的光阴已经悄然而过,青春年华就好似雪地里的一杯热水,热气散了,青春也烟消云散了。她如同一场大梦初醒,人还是蒙的,也不管晕过去的那位,失魂落魄地绕着大树来回转圈。

老仆妇见她无端“拉起磨”来,别无他法,只好自己吃力地将这大小伙子拖起来,放进周翡她们一开始藏身的小库房里,又扛来一张小榻,将他舒舒服服地绑在上面,还给垫了个枕头,最后锁死了门窗,出来对吴楚楚道:“姑娘,此地恐怕是不宜久留了。”

吴楚楚人不傻眼不瞎,自然知道,但是眼下周翡行动不便,她怎么走?

周翡不知被什么玩意儿开了窍,突然对那本旧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外面这么大动静,她居然头也没抬一次,吴楚楚正要进去跟她说话,面前突然横过来一只手,将她拦了下来。吴楚楚抬头一见是段九娘,立刻小心地戒备了起来,唯恐她又出什么新的幺蛾子。

“嘘——”段九娘将门拉上,把吴楚楚关在门外,对她说道,“不要吵她。”

吴楚楚:“啊?”

段九娘自顾自地轻声说道:“当年李大哥也是这样,随便在哪个荒郊野外就能闭目入定,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内功有心法,刀功其实也有‘心法’,‘刀不离手’,一日不锤炼就要变钝,所以他在练刀。我不信,吵着要试,可是每次坐在那儿,不是不由自主地练起自己的内功,就是开始胡思乱想,有一次还干脆睡着了。”

吴楚楚踮起脚,往窗户内张望了一眼,见周翡几日没有仔细打理的长发随意地绑成一束,从她消瘦的肩上垂下来,伤痕累累的手指搭在古旧的书页间,半天一动不动,无论是苍白的侧脸,还是略微有些无力的坐姿,都显不出哪里高深来。

段九娘恍恍惚惚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点稀薄的笑意,悄悄说道:“他们李家人,看着对什么都不上心,其实都是武痴,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哪里痴,哈哈。”

吴楚楚不想“哈哈”,也不想跟她探讨痴不痴的问题,她有些焦躁地看了旁边门窗紧闭的小库房一眼,说道:“前辈,我们非得走不可了,既然人人都知道祝公子到夫人这里来了,等会儿找不着人,他们必然要起疑心,总扣着祝公子也不是办法,我们在这儿已经给前辈添了不少麻烦了……”

段九娘冷冷地说道:“什么麻烦?”

吴楚楚还道她又忘了事,只好叹了口气,从头解释道:“北斗的人还在外面搜捕我们……”

段九娘哂道:“北斗那七条狗到齐了?”

吴楚楚道:“那倒不至于。”

“那你就在这儿待着吧,”段九娘一甩袖子,说道,“我不怕麻烦,我就是麻烦,谁要来找?我段九娘随时恭候大驾。”

吴楚楚:“……”

段九娘说完就走了,坐在树下,一边哼歌,一边以五指为拢子,梳起头来。吴楚楚在门口愣了一会儿,别无他法,只好忧愁地坐在又脏又旧的门槛上。她心想:这些江湖人,正也好,邪也好,真是一个比一个任性,一个比一个能捅娄子,闭眼喝酒,睁眼杀人,一个个无法无天的,“以武犯禁”说得一点也不错,真是一帮好不麻烦的家伙。

可她此时恨不能自己是个贫苦出身的流浪女,被哪个门派捡了去,在深山中十年磨一剑,然后携霜刃与无双绝技入世。倘若世道安乐,她便千里独行,看遍天涯海角;倘若世道不好,便杀出一条血路,留下一句“我且恭候君自来”,飘然遁世而去……那该有多么潇洒快意?

周翡在老仆妇铜盆落地的一瞬间,蓦地想起那旧书上熟悉的第四页是什么东西——那正是当日在山谷中,老道士冲霄子提点她的蜉蝣阵步法!

书上的顿点与短竖分别代表向前和向后,笔画有的锋利如出鞘之剑,有的圆润如回旋之雪,包含了千万般变化。那一战周翡印象极深,她是怎么被围住,怎么冲出包围圈,怎么绕石而走、以一敌多,顷刻历历在目地在脑子里闪了一遍。

周翡顾不上去追究老仆妇砸了个什么锅碗瓢盆,也顾不上抬头看谁来谁走,迫不及待地往后翻,因为有了亲自演练过的基础,后面的阵法极容易看懂,她一路翻了半本过去,不由得深陷其中,自动比照着那日山谷的对手,在脑子里演练起来。

蜉蝣阵一共八页,正对应太极八卦,而第八页之后的字迹简直不能看了,除了顿点和短竖,连长短横也跟着上蹿下跳。

蜉蝣阵只有八段,后面半本显然不是了。那么这是刀法,剑法,还是拳掌?

蜉蝣阵只是一套阵法,虽然万变有宗,但使破雪刀的人和使枯荣手的人,即便用同一套“蜉蝣阵”,无论效果还是方法肯定都不一样,里头千种变化,不必都写在纸面,靠修习者自己领悟,一点一竖提纲挈领地画一画足够了。但阵法可以写意,招式可就很难用几条横道来说清楚了。

那么……

周翡心道:难不成是某种内功?

如果是内功,长短横竖很可能代表经脉走向,那么顿点很可能代表穴位。奇经八脉周身大穴等,都是入门的时候就要背熟的,周翡念头一闪,便已经认出头一张图上画的像“风府”经“灵台”入“命关”一线,后面怎样,待她要看时,发现缺了一块,不知是不是被虫啃了。

周翡微微一愣,登时从方才近乎入定的状态里脱离出来,随后出了一身冷汗——她一直陷在酣畅淋漓的蜉蝣阵里,太过全神贯注,刚才下意识地照着那图谱调动了本不该妄动的真气。可不知是不是段九娘加在她身上的禁制松了,周翡居然感觉到了一点微弱的内息,但很奇怪的是,这一点真气没头没尾地流过去,并不疼,反而对她一身的内伤有一点舒缓作用似的。

倘若此地有一个靠谱的长辈,周翡肯定会就此停下,先请教明白再说……可惜这里最靠谱的就是她本人。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左思右想了半晌,想不明白这里面有什么道理,便暗暗提醒自己:谨慎一点,弄错了不是玩的,千万不能冲动,千万不能……我就小小地试一试能怎么样?反正照这么下去,不是被困死在华容,就是为了活命被那疯婆子废了武功,不可能再严重了。

周翡只用了三言两语,对自己的规劝就宣告失败。她在牵机线中长大,骨子里就有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闯祸精潜质,只是大部分情况下,勉强还能用理智权衡一下大局,以免祸及他人。眼下,大局小局都成了死局,她便干脆破罐破摔。

手上这本神秘的旧书越发成了吊着毛驴的胡萝卜,周翡胆大起来能包天,一旦下了决心,便放下顾忌,全心全意地翻阅起后半部分藏在《道德经》里的图谱。

奇怪的是,每一页行至最后,不是被虫蛀去一块,就是写书的人写错字,用一团墨迹勾去,而真气在经脉中运行流动,本是个循环,中断或走岔都是十分危险的,可按照这书上的古怪功法,中断后,那一点微弱的真气好似小溪流水,温润无声地散入四肢百骸,一遍一遍地冲刷着她身上的明伤暗伤。

书页间的中断竟也是整套心法的一部分!

周翡心中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不小心沉浸了进去,被段九娘封住的气海“抽丝”似的不断将微弱的真气往外抽去,潜移默化地将她身上原本掐成一团的两股真气都化成了温水,敌我不辨地一并蚕食鲸吞。这过程漫长得很,吴楚楚险些将窗棂扒掉了,周翡却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她周身的关节好像锈住了,眼看一天一宿过去,平素无人问津的小院来了两次人,问大少爷走了没有,都被老仆妇打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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