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五十五章 破而后立 ·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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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摇光原本想得很好——当时在乱军从中,箭矢乱飞,正所谓蚂蚁多了也能咬死象,连谷天璇都被乱箭射成了刺猬,何况一个周翡?那小丫头纵然刀法有几分意思,可她满山坡乱窜了半宿,还要掩护那么多只能拖后腿的流民,就算侥幸不死,也必得脱层皮,肯定受伤不轻,跑也跑不远,再加上密道里缺医少药,指不定都不用费事,她自己就识趣地死了。

可谁知周翡虽然明显削瘦了一圈,形象上也堪称衣衫褴褛,下手却一点也不钝,周身的气息甚至比当时在中军帐前更内敛了些——武功到了一定的境界,外放已经不算什么,可怕的便是这种表面上平淡无波的内敛,那意味着她已经到了收放自如的地步。

陆摇光心下骇然,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好得很,你竟还没死。”

周翡懒得搭理他,也不看那些围着她如临大敌的北军,她微微侧耳,继而转头冲那石林尽头的方向说道:“还不趁他们刚下来时候人少,赶紧擒贼擒王,装什么神?”

李晟闻听此言,心里大骂周翡这个怪物,她说得好像北斗破军是地里长的大白菜,拿起镰刀就能随便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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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晟回头冲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小虎道:“按我方才教你们的方法,利用此地的阵法困住他们,每一轮木箭射完就立刻换地方,不要被他们抓住。”

嘱咐完,李晟冲杨瑾和应何从使了个眼色,纵身而出,三个人相互配合,闯入北军当中。

陆摇光打从断奶开始,便没被人忽略成这样过,当场要冒烟,大喝道:“拿下她,看周存敢不敢豁出他的宝贝女儿去!”

周翡一笑:“我吗?我真觉得……”

她说到“觉得”二字时,周遭有数十北军听得破军一声令下,已将周翡围了起来,先锋军果真训练有素,进退如一,长枪三下五除二架起了一道庞大的带刺藩篱,战车似的推向周翡后背。同时,陆摇光横刀而上,将毕生修为汇于一刀中,当头劈向周翡,封住她所有前进之路,发狠要将她堵在长枪阵中。

周翡脚步不停,好似根本无视挡在面前的这尊北斗,她手中一把几文钱的刀片甚至说不上快,刀锋却在转瞬间收拢成一根极细的线,动如丝线,轻如牵机——下面却连着可以翻江倒海的巨石——斜斜地格住陆摇光的长刀。

周翡一口气竟未使尽,仍然好整以暇地接着自己的话音说道:“……你还不如……”

她随手抢来的砍刀就是破烂,北军的军费也不知被哪个狗官贪去了,刀剑做得分外粗制滥造,那纸片一般的砍刀难以承受两大高手角力,刀身与刀柄相连处竟活动了起来,随即“喀”一声,木刀柄自中间裂成了两半,那刀身一下飞了起来,周翡叹了口气,不慌不忙地将木刀柄轻轻一拍,随即伸手捉住那刀背。

飞起的木刀柄直冲陆摇光而去,陆摇光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被搅扰了一下,就在他眨眼的时候,周翡双手行云流水一般地将那光杆的刀身推了一个极其圆融的圈,刀身围着破军长刀旋转,像一朵缓缓展开的曼陀罗,自然得近乎优美。

周翡终于说完了她这一句话:“……直接去捉我爹容易些。”

她与陆摇光错身而过,嫌他挡路似的,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那陆摇光脸上带着无比震惊之色,好似已经呆住了,被她一撞,竟乖乖地侧身让路。转瞬间,周翡已经掠至几步之外,直到此时,北军织成一张大网的枪阵方才递到,因陆摇光挡路,只好堪堪停住。

周翡向后飘起的一缕长发在推得最远的枪尖上短暂地缠绕了一下,继而悄然垂下。

那没了柄的刀身这才“呛”地一下落在地上,惊起无数落定的尘埃。

陆摇光颈上好像有人拿了红墨,缓缓染色,一线红丝从右往左铺开,一直裂到了耳根之下,一线画完,伤口陡然炸开,血流如注。他瞪大了眼睛,眼珠轻轻地抖动了一下,轰然倒下。

倒挂的北斗湮灭在遥远的地平面下。

突然,一声尖锐的号角声传来,地上地下同时剧烈地震颤了起来,人声如海潮一般带着闷响传来,将谷中的北军闷在其中包了“饺子”。

身在齐门禁地中的北军尚未从主帅被人一刀砍了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便闻听得自己已被包围的噩耗,当即在错综复杂的石林与石柱阵中乱成了一锅粥,不到一炷香的光景,南军已经摧枯拉朽一般占领了整个山谷。

陆摇光挖开的入口处,南军先锋先入,随即是成群的弓箭手,根本未费吹灰之力,便令一帮已经吓破了胆子的北军跪地成俘。

少女尖锐的声音刺破刀光剑影的地下禁地:“哥!阿翡!”

紧接着,一个高挑削瘦的人甩开亲兵,直接从那洞口跳了下来,落地时脚下踉跄了一下,险些没站稳。他身后一袭戎装的闻煜连忙赶上来,想拦又不敢拦,只好伸手扶住那人一条胳膊:“周大人,你……”

周以棠没顾上理他,这稳重人竟跟陆摇光一样,莽撞地直接跟在先锋后面下了禁地,他宽阔的大氅扫过一地狼藉,一路脚下带风地往里闯。

闻煜:“周大人小心!”

这时,石林中一根约莫两丈来高有如笋状地的大石顶上,有人开口道:“爹,你怎么也学会捡漏了?”

周以棠脚步蓦地一顿,抬头望去,见周翡吊着脚在大石顶上坐着,两手空空,顶着一张花猫似的脸,冲他一笑……也就牙还是白的。

她平平安安、全须全尾。

周以棠看着她喉头微动,好一会才无声地笑了一下,他站定原处,侧头咳了两声,定了定神,这才轻声斥道:“多大了,还跟个猴儿似的,成何体统?快下来。”

饶是周以棠攻其不备,面对整整一山谷群龙无首的北朝大军,收尾的杂事也从正午一直忙到了天黑,不得不就地安营扎寨。

从齐门禁地中捞出来的流民被集体安排在了几个排在一起的帐篷里。这些流民经此一役,好似长了不少胆量,跟着李晟他们便天不怕地不怕似的,不少人手中仍提着他们在禁地用的木箭警惕地四下巡逻。

李晟等人围成一圈,清理着一个不知从哪挖出来的大木头盒子——当时打扰了周翡运功、险些害死她的那嗓子吼叫,就是因为有人在禁地石墙中翻出了这玩意。那木盒本身好似是个机关,想打开盒子,须得将其一点一点地解开才行,据说不小心解错一步,里面的东西便保不住了。

李晟如临大敌地举着个小刷子,趴在地上,仔细扒拉着将为数不多的几条木头缝,刷里面积压的泥土。

周翡总算换了身干净衣服——军中没有她这么秀气的女孩子能穿的尺寸,便只好叫她卷着袖口裤腿,凑合着穿小号的男装。她双手抱在胸前,靠在一棵树底下,无所事事地等着看李晟到底什么时候能研究明白。

这时,旁边充当“岗哨”的小虎突然站直了,周翡一偏头,见是周以棠带着闻煜走了过来。

闻煜正在同周以棠说话:“周大人,兵贵神速,听审,他们说陆摇光并未给曹宁送信,既然天赐良机,我们不如将计就计……”

周以棠竖起一只手掌,打断了闻煜的话音,他拍了拍小虎的肩膀,又冲李妍李晟他们一点头,对周翡道:“过来。”

闻煜只好识趣地退到一边,看李晟他们研究从齐门禁地里扒出来的东西。

周以棠负手在前,带着周翡沿树影横斜的山谷走出一段,这才伸手把她鬓角一缕长发别开,对周翡开了口:“怎么这么莽撞?”

周翡想了想,颇为认真地回道:“不知道,可能是年少轻狂?爹,给我点钱。”

周以棠:“……”

他被周翡噎了半晌,无奈地伸手在怀里摸了摸,道:“没带,一会自己去找亲兵要——你做什么?”

“碎遮断了,得买几把刀,”周翡道,“另外我还临时打算去趟东边,暂时不回家了,盘缠没带够。”

周以棠看了看她,见她领口下有一条方才长好的新伤,搭在纤细的脖颈间,显得格外凶险,年纪轻轻的大姑娘,身上穿着借来的粗布麻衣,出门在外,连买把刀的零钱也没有,实在是惨不忍睹。

那一瞬间,饶是周以棠并非俗人,也不由得心里一疼,心道:我的姑娘为什么过成这样?

他忽然忍不住说道:“金陵这个时节,正是诗会云集、赏菊吃蟹的时候,我虽常年在外,偶尔才回去一趟,却也能接到不少帖子,不过大多人情往来只是跟我客气,因为很多都是邀家眷前往,他们都知道你和你娘不在我身边。”

周翡眨眨眼。

周以棠顿了顿,又道:“我受梁绍之托替他出山,一直未曾将南都视作家乡,但近来偶尔也会想,天子脚下毕竟繁华,出入有车仆相随,环佩金玉任凭挑选,饮食更是不厌精细……爹好像都没问过你,愿不愿意去金陵。”

周翡一愣,随即笑道:“也行,不过今年恐怕赶不上了,明年这时候,您可别忘了多买点螃蟹,我去吃一季。”

周以棠淡淡道:“我说的可不是小住。”

再乱的世道里也有达官贵人,他们头发丝上好像镶了金边,举手投足都怕碰掉了,永远高高在上,江风与夜雨吹不进高高的宅院,铁马冰河入不得锦帐梦里,在金陵,以周以棠的身份,是足够周翡做一个“人间寒暑无关事”的大小姐的——哪怕她出身“乡下”,也会有尚书之子大着胆子来求娶。

“周家小姐。”周翡不知怎么想起了这个念出来颇为古怪的称呼,说出来的时候差点咬了舌头,随后自己忍不住又笑了,“哈哈,没想到我还挺会投胎——不了,爹,我还是‘南刀’吧。”

周以棠听出了她的意思,无声一叹,随即识趣地将这话题揭过,只是点着她道:“大言不惭,你娘都不敢自称‘南刀’。”

周翡将手背在身后,满不在乎道:“那谷天璇陆摇光可冤,到了阴间,想起自己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上,可都不好意思跟别的鬼打招呼了。”

周以棠瞪了她一眼,问道:“你几时动身?”

周翡道:“没别的事,我明天就走了。”

周以棠:“……”

他好不容易见周翡一面,过程还这样惊心动魄,这没良心的小畜生居然打算要点钱就跑!

周翡觑着她爹神色不对,便又问道:“啊?怎么,您还有事吩咐我办?”

周以棠心里突然有点没好气,懒得再跟她说话,冲她一摆手,大步走了。

周翡垫着脚喊道:“爹,别忘了给我钱!”

这时,一个亲兵怀里抱着个长盒子赶上周以棠,低声请示道:“周大人,您让末将取来送给周小姐的名刀在这,您看是……”

周以棠“哼”了一声:“放这,不给了,让她自己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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