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莲花 · 2
“龙神,很痛苦吧?云浮城中的天人尚有五衰,龙族亦无法摆脱。”那个人低声祷告,“不久您就能从这个衰朽的躯壳里解脱,获得新生。但在这个过程里,为了子民,请您尽量忍受。因为您只要一怒便能令七海翻腾,覆灭国家。”
他的声音有奇异的魔力,仿佛可以和神灵沟通。
垂死的蛟龙渐渐恢复了平静,不再挣扎,只有沉重迟缓的呼吸声响彻海底,仿佛旋风来了又去。金鳞破裂,龙血流入海水里,奇怪的是却并不弥漫,反而凝结成如同珠子一样的殷红颗粒,铮然掉落在冰冷的海底。
“龙神,”那个人低声,“时辰又到了,同伴们在召唤我——”
他对着龙神抬起左手,掌心里骤然出现了一个金色的命轮!
那个命轮浮凸在他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心上,不知道是文上去的还是画上去的,栩栩如生。那个纯金色的命轮共分六格,中心镶嵌着蓝色的宝石,从皮肤下透出四射的光芒,居然在那个人的掌心活了一样缓缓转动!
看到那个光轮,垂死的龙神陡然睁开了眼睛!
“龙,您看,命轮已经重新开始转动了,”那个人低声禀告,“我必须去到那里,和同伴联手遏制破军,否则云荒将会陷入大乱。”
一个声音从神龛上的如意珠里发出,低沉悠远,响彻了整个龙冢。
“尽管去吧……千年之前,云荒之命运便与海国息息相关。九百年大限到来之日,世当有王者兴,更有大难起。沧海横流之时,尔等更需相互守望,共守命轮。”
“多谢龙神准许。”鲛人单膝下跪,将手按在龙鳞上,低声说,“接下来就让暗鳕陪伴您吧,我会在一年后回到这里,一定赶在您尚未开始换形之前归位。”
龙微微颔首,将眼睛闭起,很快又陷入了沉寂。
“告退了。”他低声,足尖一点,从万丈深的海底浮出,宛如一道轻烟般飞速上升。
他无声无息地浮出海面,头顶正是原先静坐的那一块巨大浮冰。从裂缝里仰头看去,在那琉璃一样透明的百尺坚冰中心,居然封冻着一把黑色的剑!
那个人从冰冷的大海里掠出,凌空一招手,仿佛听到了召唤,咔嚓一声,长剑竟然瞬间破冰,一跃而出!坚冰片片碎裂,化为漫天流星洒落北海。仿佛和主人阔别已久,那把剑一经入手,立刻吞吐出一道白色的剑芒。剑为黑色,古朴洗练,大巧不工,显然是上古的神物。
挺拔的剑脊上还刻有四句铭文:
长剑辟天,以镇乾坤。
星辰万古,唯我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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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天,好久不见。”那个人轻轻抬手抚摩着剑脊,看着剑柄上镶嵌着的一颗淡紫色明珠,忽然抬起手腕,低下头,轻轻将冰冷的嘴唇印在那颗珠子上——
“紫烟,我们也好久不见了……又是六十年,该走了。”
忽然间,伴随着一声裂帛般的划弦,曲声戛然停止,将他从沉思里惊醒。
那个人抬起眼——远处的大海上,浮动着另外一座晶莹的冰山。在水晶一样剔透的冰上,居然有一朵洁白的莲花。花大如轮,层叠重瓣,盛开后直径足足有一丈,花瓣如白玉,花心如黄金,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里,仿佛琼台仙葩,瑞气万千。
在那朵华美的莲花下,竟然趺坐着一个女子。
她面色宁静安详,坐在冰雪之上,手里抱着七弦琴,一袭红衣宛如跳跃的火——那是这一片极北冰渊里,一片苍白中唯一鲜活的色彩。
莲花下坐着的,是海国的红衣女祭司——暗鳕。
自从先任女祭司碧去世后,暗鳕便从碧落海千里迢迢来到了从极冰渊,成为龙冢守护者,独自在冰川之上、莲花之旁守着这片净土。
她已经在这里待了一百多年,从未离开过一步,每日只是反复弹奏着同样的曲子。甚至每次见到她时,连弹琴的姿势和衣服皱褶都和以前一模一样,仿佛一尊活着的还在呼吸的雕像。唯一改变的,似乎只有她身边的玄冰龙莲。
每隔十年,便缓缓展开一瓣。
这种巨大的莲花是从极冰渊才有的、极其珍贵的圣物,盛开在没有任何外人可以到达的龙冢之上,晶莹剔透,柔静多姿。在它盛开的方圆十丈之内,夏不惧炎日,冬不惧酷寒,有如沐春风般的祥和。
这种神奇莲花一共有一百片花瓣,一千年才开放一次,花期却短暂如流星。在完全绽放后的一个时辰之内,它便会如同冰雪一样消融,化成柔亮纯洁的水,滴落在大海深处,重新化为虚无。传说在它最后一瓣展开之前,如果用流光川上出产的玉石琢成玉壶,便可以接住这朵融化成水的冰莲。
若有人能收集到那种圣水,喝下去便可以返老还童,并延寿千年。
然而,鲛人的生命也不过只有一千年,这天地间,从没有人真的见过玄冰龙莲开放的那一瞬——又有谁真的会用毕生的时间,去等待一朵花开?
如果真的有,或许,也只有历代的海国红衣女祭司。因为,在这个时间都会被冻结的地方,只有她们的生命在默默地消逝。
他看着暗鳕,止不住默默叹息了一声:她也真是忍得。
九百年前的先代女祭司——碧,和先代海皇炎汐一样,原本是重建海国的两大元勋之一。然而这位传奇的女子在带领族人回到碧落海后,却选择了在这里孤独终老。族人暗地里说,碧是一直无法放下那个在战争里被她割舍的爱人,所以,在获得自由后也无法解脱,只能远赴极北的冰海,在莲花下静坐冥想,以求得内心的安宁平静。
然而,暗鳕身为族里最美的女子,出身显赫,玉颜锦绣,为什么偏偏也选择了将自己禁锢在这里,生生将最好的年华烧成了灰烬?
仿佛觉察到了他遥远的注视,莲花下的女子抬起眸子看着他,微微低首一礼,终于开口了,声音如风送浮冰:“殿下又要走了吗?”
他无声地颔首:“龙神就拜托你了。”
“好。”她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重新低下头去,自顾自地弹奏起了冰雕的七弦竖琴。蓝发飘逸如缎,手指洁白如玉,在冰弦上竟隐隐透明。
他听出她弹奏的是一曲《天上谣》,便知道她已经在和他告别。在过去的数百年里,每次当他要短暂地离开时,她都会弹奏这一曲来为他送行。
他看了一眼那朵怒放的玄冰龙莲,发现这朵奇葩已经接近全部开放,只剩下最接近花蕊的那一瓣尚未展开。他转身跳下了浮冰,遥遥指着那朵莲花——
“在这朵花凋谢前,我便会回来。”
足尖踏着从极冰渊里寒冷的浮花浪蕊,只是一个瞬间,那个人便从大海之间消失了。
“六十年过去,又到我们必须采取行动的时候了。”
在鲛人离开从极冰渊的同一个夜晚,在离北海极其遥远的地方,棋盘洲的沉沙群岛,有人同时也看见了天上星辰的微妙移动,握着占卜用的蓍草长长叹息。
暗无星月的西海上,祝颂声绵长起伏,无数点光芒闪耀。
那是灯。一盏一盏,漂浮在海面上,如同浩瀚的星辰列阵。然而奇怪的是,任凭海涛来去,风波动荡,这些浮在水面上的光却依旧一动不动,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钉住。
西海上热闹非凡,黑压压的一片,竟是上万聚集的人。
夜色如墨,一个仪式正在狂热地进行。
火焰跳跃,沉沙群岛上的这场盛会正在进入高·潮。鼓声隆隆,火光中,只见一行人面向岛中央的高台,静默地跪着。那些人不是普通百姓,每个人都穿着银黑两色的戎装,行动整齐划一,齐刷刷地匍匐时,腰间的佩剑在地上磕碰出刺耳的声音。火光明灭之中,那一双双眼神如此沉稳锐利,仿佛一批即将扑出去噬人的猛兽。
那是出征前的战士们。
而居中的高台上,坐着九位穿着长袍的人。他们穿着奇古的衣衫,戴着高冠,手里各自捏着一根占卜用的蓍草,长袍在海风里飞扬,仿佛九座漂浮在大海上的奇特尖碑。
他们凝望着黑色的大海,目光深邃而宁静,从仪式开始到现在已经坐了很久。
然而在这些一动不动坐着的人里,却有一只手无声地在袍袖下动着,速度快得惊人,那根蓍草在指间翻飞,一会儿被编成一个麻花,一会儿又被折成了一只蜻蜓。百无聊赖的玩着蓍草的是最年轻的长老,只有不到二十岁的模样,手指动得飞快,然而脸上还是一本正经,继续正襟危坐。
仪式已经进行到了高·潮,高台的中心,一群人正在狂欢。
那些人都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身量单薄,面容稚嫩,尚未到披甲出征的年龄。在铺天盖地的鼓声和祈祷声里,那些少年穿着白色的长袍,一起围着火堆起舞,一个个面上的表情都如痴如醉。
火光明灭中,少年们一边狂舞,一边传递着一只巨大的酒杯。
那只杯子是纯金打造的,足足可以装下一升美酒,沉重而芬芳。酒在杯中闪着奇异的光泽,粼粼荡漾。仿佛那是琼浆玉露,少年们疯了似的抢夺着那只金杯,大笑着,俯身一人喝一口,任酒水淋漓洒遍胸襟,一边舞蹈,一边将杯子轮流传递下去。
杯中酒的劲道似乎霸道得超常。只一口,喝过的人脸上便浮现出浓烈的酡红色,舞动的速度陡然间加快了一倍以上,跳得几近疯狂。狂舞之中,开始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有几个人的肢体居然会以奇特的角度弯曲。比如将脖子转到了背后,或者脚反过来踢到了后脑!那些举动是如此诡异,离得近的人甚至可以听到骨头咔嚓断裂的声音。
鼓声到了急处,甚至有人跳着跳着就到了高台边缘,不知道被什么样的魔力控制,竟然面带笑容,闭上眼睛张开双手,仿佛飞翔般从数十丈高的台上奋不顾身地一跃而下!
那是一场疯狂的舞会,触目惊心,然而旁观者却安之若素。
仪式还在继续,无论是台下的战士们还是台上的白袍长老都面不改色。
那群少年就这样一直跳了半个晚上,如同被激越的鼓声控制,丝毫没有疲倦,也完全感觉不到痛苦,甚至那些断了骨头倒在地上的人都还面露笑容。
这一场残酷的“舞会”里,不停地有人倒下去。当仪式进行到一半时,台上的人已经只剩下了稀疏的一二十个。那些“舞蹈”到此刻已经渐渐变了形,在隆隆战鼓声里,少年们的肢体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扭曲着,闭着双眼迅速地旋舞,满面欢喜。
当鼓声最急切、祝颂最狂热时,奇迹发生了。
渐渐地,舞得最快的几个人,双足居然离开了地面,身体凌空浮了起来!
“成功了!”当那一群少年舞者飘浮而起的刹那,人群中发出了哄然的狂喜,那只传递着的金杯终于停住了。巨杯里的美酒已经空了,而高台上的少年只剩下寥寥十几人。那些孩子都悬浮在空中,犹自闭着眼睛,飞快地起舞,姿态诡异。
“好了,”忽然间,主持者低低开口,“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