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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长冬梦旅人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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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正是长冬的开始,西荒的夜来得特别早。

经历了白日里的旋风袭击,这个废墟里一片死寂,偶尔传来牲畜和人的呻·吟声。有一盏灯亮起,灯下是那一对大难不死的母子。

“喝一点奶茶吧。”娜仁用一个破碎的碗盛了奶茶给救命恩人,又割了一条牛腿肉,恭恭敬敬地呈上,“整个寨子都被毁了,也只能找到这一点可以吃的东西,请您不要嫌弃。”

然而那个人没有接,只是摇了摇头,坐得离开火堆又远了一些。

娜仁怔了一下,看着这个忽然出现在村寨里的旅人。他身无长物,随身只带着一个行囊,一身黑色斗篷将脸部包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湛碧璀璨,深不见底,宛如流光川上出产的最美丽的水玉,让人一望便失了神。若不是听那个人说话是低沉的男声,只看眼睛,娜仁几乎会以为斗篷里是一个绝美的女子。

令人奇怪的是,在大漠里行走了那么久,这个人却一尘不染,干净得反常——黑色风帽下的脸是苍白的,放在黑剑上的手也是苍白的,再加上淡淡的眼神,远离火堆的下意识举动,一时间让人恍惚以为斗篷下包裹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块巨大的坚冰。

“有水吗?”终于,那块人形坚冰出声了。出乎意料,声音却是温暖的。

他目光游离地看着那一堆篝火,语气里甚至有一丝腼腆和不确定。火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颊,他眼睛里笼罩着一层雾气,仿佛看着不远处的火,又仿佛是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另一个地方,语气也缥缈恍惚,似乎魂不附体。

“这里!”德力格殷勤地跑了过去,举起了水罐,“这里还有一点水!”

水罐在风沙里被吹倒,如今也只剩下瓶底的少许。那个人接过来晃了一晃,摸了摸孩子的头,轻声微笑:“谢谢。”他拉下了下颌上的斗篷,将水罐凑到唇边,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完,显然是真的渴极了,连唇上都出现了干裂的纹路。

那一瞬间,娜仁又怔在了那里,无法移开视线。一直到对方喝完水重新拉上斗篷掩住脸,问了一句什么,她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姆妈,恩人问你呢!”德力格急了,跑过来推着她。

“啊?什么?”娜仁回过神来,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容貌令她忽然隐隐不安——是的,这是一种具有魔性的美,按照族里巫师的说法,是不属于这个世界,而只存在于过去传说里的容颜——正如九百年前那个神之时代里的海皇苏摩。

“恩人问你附近哪里有泉水,”德力格见母亲发呆,连忙复述了客人的问题,“还有,去齐木格怎么走?”

“齐木格?”娜仁回过神来,“您要去那儿?”

“嗯。”来客没有多说,只问,“萨仁琪琪格公主在那里,是吗?”

“琪琪格公主?”德力格虽然只有八岁,显然也听过这个大漠上最美丽的名字,不由得拍手笑了起来,“您也要去看她吗?最近好多人都去齐木格看她呢!”

“是吗?”来客不置可否地微笑,拍了拍孩子的头。

德力格只觉顶心蓦地有一桶冰水泼下来,冷得打了一个哆嗦。

“啊,对不起……”来客微微一怔,缩手,笑容寂寞而温暖,从怀里拿出一枚东西送给受惊吓的孩子——一枚幻出彩虹光泽的贝壳,“送给你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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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态度温和而从容,如水一样浸润过来,令人觉得如沐春风,却又捉摸不定。

德力格拿着那枚罕见的贝壳爱不释手,然而那个旅人却径自拿起了孩子的那块薄石板,漫不经心地涂抹。他的眼神始终显得荒芜而游离,仿佛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心不在焉,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躯壳,而真正的灵魂却活在了别处。

恍惚而游离,温和却淡漠,谜一样不可捉摸。

娜仁停了片刻,见对方没有再说什么,只能径自说下去:“公主这个月就要满十八岁了,到了出嫁的年龄。头人特意为独生女儿召开叼羊大会选婿,大漠里四个部落都有勇士前去,比赶集还热闹。”娜仁将烤肉分给儿子,“德力格的爹前几日还驮了四匹赤驼的货去那里,想趁着人多卖一些——也幸亏他出去了,才避开了这一次的灾祸。”

她抬起眼看着来客,有些不确定地问:“您……也是去赶叼羊大会的吗?”

“是啊。”来客微微笑了笑,并不多话。

“哎呀,琪琪格公主一定是您的了!”德力格拍着手叫嚷起来,“我从没见过大漠上有比您更好看的人!而且,您还打败了萨特尔!……多么了不起的勇士啊,和最美丽的琪琪格公主正好是一对!”

“德力格,”娜仁笑斥儿子,“小孩子知道什么‘一对’不‘一对’?”

“我知道!”德力格不依不饶,抗声道,“就是像姆妈和阿爹一样嘛!”

娜仁哭笑不得,只好转脸对来客道:“实话对您说,如今去恐怕是已经晚了——我听说叼羊大会只开七天,算一算,剩下的时间实在不够从这里赶去齐木格。估计等您到了那里,琪琪格公主都已经选定夫婿了。”

“哦。”来客摸了摸孩子的头,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却没有表示出丝毫失望,眼睛里依旧是那种温和而恍惚的表情,仿佛在做梦一般。

于是娜仁也沉默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局促不安。

虽然是自己一家的救命恩人,举动谈吐也非常恭谦有礼,但这个远方来客的身上似乎带着一种巨大而奇特的压迫力,让普通的牧民妇人也觉得坐立难安。似乎是奴仆遇到了高高在上的主人,人家对自己越是客气,她就越是惴惴不安。

黎明前的废墟里再度沉默下去,只有黄沙在风里舞动。

“夜里很冷,我帮你们把帐篷重新搭起来吧。”来客低下头看自己的手心,许久,左手霍地握紧,忽地按向了脚底的沙地。就在那一瞬,无数散落的碎木和皮革从废墟上自动飞起,一件一件地飞速聚集过来!娜仁和德力格还没有回过神来,眼前那只剩下一根光秃秃主杆的帐篷便仿佛一棵树一样延展开来,刹那间恢复了原来的形状,崭新如旧。

“天哪……”娜仁不可思议地喃喃,惊吓得发抖,“这、这是……”

这是什么妖法?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天神!您就是天神对吧?太好了!”孩子却没有感到惧怕,反而狂喜地跳了起来,高呼着冲过去,“求求您,把这个村子的帐篷全都变回来吧!还有,把那些阿姨伯伯也带回来好吗?他们都是好人!求求您了!”

德力格兴高采烈地冲过去,抱住了旅人的腿,却被冻得一个哆嗦。

孩子吃惊地放开了手,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个英雄,身体冷得像死神!

“真对不起,我不是天神。你说的这些,我都做不到啊……”那个人叹息,笑容温暖却带着悲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声,“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再回来的,无论你的力量多么强大,都无法超越生死轮回。”

“如果世上真有这样的法术,我愿意用生命去交换……”

他的语气辽远,眼眸里漫起了雾气,苍茫而恍惚,仿佛又忽然出神。

一对母子也不知道该如何搭话,场面便奇异地冷了下来。半晌的沉默后,那个鲛人眼里的雾气散去了,抬头看了看黎明前青黛色的夜空,忽然毫无预兆地站起:“进帐篷好好休息吧,我得走了,多谢你们的水。”

“啊?就、就走了吗?”娜仁有些意外地站起来,将手在裙裾上擦了擦,不知所措,“还没有好好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呢!要不要等孩子他爹回来,再一起……”她没有说下去。不知道为何,她在心里对这个不明身份的远行者有着深深的恐惧,虽然口中客气着,竟然是不敢再多留他待上一会儿。

“不必了。”旅人客气地道别,淡淡地微笑,“齐木格在哪边?”

“从这里朝着东北方走三十里就是了,”娜仁连忙回答,抬起手给他指路,“在艾弥亚盆地的西南,当你看到沙漠里出现第一个绿洲时,便是到了那里了!”

“谢谢。”来客转身离去。

“对了,坎儿井就在齐木格东边不到两里的地方!”娜仁想起了什么,连忙追上来提醒,“如果刚才的旋风卷来沙子没把它堵住的话,那里就有泉水,我们平常都用赤驼从那里每三天往返一次取水。除了那儿,这方圆百里没有其他的水源了。”

来客回过身,再度对她微微颔首表示谢意。

“紫烟,我们该走了。”他垂手抚摩着剑柄,低声。

真奇怪……这是一个和剑说话的人?

娜仁牵着德力格,站在夷为平地的家园里默默看着他远去——这个旅人只背了一个行囊,就孤身穿越大漠来到了这里,衣衫上不染风尘。他在黎明前的黑夜里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还要走多久,如此孤独而宁静,仿佛不属于这个人世。

他孤身穿越沙漠,难道只为那朵大漠上最美丽的花吗?可是,即便是整个西荒最美丽的琪琪格公主,似乎也配不上这样的人呢……他到底是来寻找什么?

娜仁怔怔地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起伏的沙丘后。

娜仁高娃,在后世的记载里留下了这个普通的西荒牧民女人的名字。这个一生生育了九个孩子的女人,以一个历史见证者的身份名垂青史:

因为随着这个人的到来,一个风起云涌的新时代也即将拉开序幕。

当然,当时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如九百年前,在海皇苏摩翻越慕士塔格回到云荒时,也不曾有人意识到一个新时代的脚步已经到来,哪怕是和他同行的苗人少女。

那个旅人隐身于黑夜里,只在身后留下长长的脚印,通向起伏无尽的沙丘另一端。

“姆妈!快看!”德力格忽然叫了起来,捧着薄石板,“他在上面画了什么呀?”

娜仁低首看去,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石板上不知何时被人画满了东西,隐约像是一个在转动中的轮子,中间有纵向和斜向交叉的分格,把轮盘分为不均等的三块。仿佛是下意识地信手画来,涂抹得非常凌乱,似乎画者内心也在经历着激烈的思考。然而令人觉得恐怖的是,这轮子却是用鲜红色的颜料画出来,淋漓未干,甚至最后一笔还在往下流淌。

娜仁沾了一点,凑到鼻下一嗅,忽然间失声惊呼——

“血……那是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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