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剑圣慕湮 · 2
带着微香的衣服披在他肩膀上,令他全身瞬间温暖起来。
“是啊,”他笑,自嘲,“好像血都被冻住了。”
她站在他身后,轻声道:“等来年雪化了,还是回海国去吧。”
“太好了!紫烟,你总算答应和我回去见父王了?”他愉快地挑了挑眉,笑起来,“看来你还是心疼我的,不忍心看着我在这里活活冻死,我可在这里陪你挨了三个冬天了,总算等到了你这句话。”
身后的女子没有说话,紫衣和银发在室内随着气流微微拂动。
他满心愉悦,并没有发现她眼神的变化。
很多很多年后,他才明白,原来那时候她的意思和他所领会的竟然完全相反。
他站在窗前,抬首远眺不远处的雪峰。千羽雪山是北越的最高峰,和东方尽头的慕士塔格雪峰并称双绝。雪峰高耸入云,顶端常年萦绕在一片灰白色的云雾风雪里,只有仲夏天气好的时候才能有极短的时间看到真容。
传说这座山的山顶上住着一位雪花女神,那个寂寞的人独自居住在高而寒冷的地方,每日里不停地剪着六棱的雪花,所以北越郡总是一年四季都在下雪。只有夏季,她才会稍微地休息一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飞上天宇,将最美丽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所以,即便是在最温暖的夏季,雪峰上还是会有零碎的雪花落下来。
那些雪非常脆弱,在空中落到一半就消融了,被温暖的风一吹,便幻化成七彩的雨,环绕着皑皑雪峰,与明月同时盛放在夜幕里。
那便是云荒上享有盛名的“仲夏之雪”奇景。
据说它一年里只在某一个夜晚才会出现,持续的时间不过一个时辰,短暂如梦,却也美如梦幻。无数人闻名而来,那些人不惜在山下扎营露宿,彻夜不眠地望着雪峰,直到度过整个夏季。然而两百多年来,看到过这一景象的人却少之又少。
“为什么只有那么短短几天,千羽雪山才会露出真容呢?”他望着被飞雪云雾遮蔽的雪峰,“仲夏之雪更是接近于传说,几乎连长年住在这里的北越居民也没有几个看到过。”
“嗯,所以说,传说看到的人都会有好运。”她望着窗外冰雕雪砌的琉璃世界,唇角露出一丝微笑,喃喃,“你不是也看到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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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的好运就是遇到了你。”他笑起来,眼里有小小的得意。
她却在他的笑容里沉默下去,许久才轻声道:“如果你不遇见我就好了……”
“嗯?”他终于注意到她的反常,转过身去凝视着,被她奇异的神色所惊,却还是不明所以。方才他们还是如世间所有的普通小儿女一样亲昵,耳鬓厮磨,设想着举案齐眉的日子。然而只是一瞬,她仿佛又站在了离他极其遥远的地方。
“紫烟,我觉得你很像这千羽雪山。”他叹了口气。
“嗯?”她却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抬手抚摸着耳后某处。
“常年被云雾笼罩,一年也难得看到几次真容。”
他的回答带着几分调侃和几分认真的抱怨,然而她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辩解什么。
“你肯跟我回去,那可太好了!父皇一定乐坏了,要知道在海国时我可是个很骄傲的家伙,整整一百年,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都没有兴趣。父皇一直催促我,要我早日脱离不男不女的状态,不然,他真不知道该对外称我为皇太子还是皇太女。”少年时的他愉快地说着,笑容明朗如青空,“不过他一定想不到我来了云荒短短几年,就完全脱胎换骨了!这次带着你回去璇玑列岛,还不吓死他们了?”
鲛人少年说得愉快,她静静听着,脸上却没有笑容。
与陆上人类不同,生于大海的鲛人在诞生时是没有性别的,只有当成年后第一次爱上别人时,他们才会适时地转化为相对应的性别,从此毕生不变。
在狷之原上遇到溯光时,他还是一个光芒夺目的少年,桀骜不驯,眼高于顶,有着超越性别之上的美。而如今,他已经完成了一生一次最重大的选择,出落成如此俊美的男子,宛如星辰般光芒四射。
这样的人,的确不应该属于这个人世,而只属于那片蓝天碧海。
他没有留意到她眼里的表情,只是一味幻想着将来,转而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不过有点可惜,我还没去过南迦密林呢,南北西东都走遍,就差那儿没去过了。”
“南迦密林?”她停住了抚摸耳后的手,微微一震,眼神里有什么一亮,脱口而出,“是啊……真想去那儿再看一眼。”
“你也想去?”他惊喜万分,“听说那边有着万古前形成的巨大森林,在青水流域里居住着神秘的一族人,真的是很神奇的地方。”
她微微地笑,不置可否,凝望着雪峰:“天阙山巍峨千年,里面有很多传说。那些无人知晓的隐族女子,一定也很美丽吧……”
“世上不会有女子比紫烟更美了。”他笑,“要不,我们先去那儿,然后再回海国?”
“真的吗?”她脱口低呼,沉静的眼眸里忽然跃出了一点欢喜和热切。然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那一点小小的火星很快就散去了,她紫色的眸子里又恢复到了平素的淡漠,远得似乎看不清。
“不行啊……”她摸摸耳后,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也没有解释为什么,只是转过身看着窗外雪雾之中的山,轻声哼起了一首歌谣——
仲夏之雪,云上之光。
簌簌飘零,积于北窗。
中夜思君,辗转彷徨。
涕泣如雨,湿我裙裳。
如彼天阙,峨峨千年。
如彼青水,缱绻缠绵。
山穷水尽,地老天荒。
唯君与我,永隔一方!
蹇裳涉江,水深且广。
脉脉不语,露凝为霜。
长路迢迢,沧浪滔滔。
吾生吾爱,永葬云荒!
(这首《仲夏之雪》是作者在沈璎璎那个版本上重写而来的。原版本可参见《沧浪纪》。)
歌谣古朴,旋律简单,三段都是一样的音调,回环往复,无穷无尽。多么奇怪的歌谣啊……仲夏怎么会有雪呢?夏季里的雪,没有落到地上就会融吧?暗夜消融的雪,不被任何人看见,短暂得就像是……爱。
他听着,不知不觉轻声地和着,忍不住伸手去握肩头那只手,然而她却迅速而不露痕迹地躲开了。他没有气馁,回过身去拥抱她,她挣扎了一下,终究没有躲开。他轻吻她的脸颊,她身上的气息恬淡而芬芳,仿佛白芷花。
他沉溺于这种清雅的气息里,忽地看到她耳后白玉般的肌肤上有一颗朱砂痣,美丽非常,仿佛是一颗小小的红宝石。
“好奇怪,你耳朵后怎么有一颗痣?”他轻笑,去亲吻那颗美丽的红痣,“上次好像还没有注意到它在这儿呢。”
他说得不经意,然而怀里女子的身体忽地僵硬了。
她蓦地睁开了眼睛,往后退了一步,捂住了耳根,脱口而出:“别碰!”
她的表情和语气都非常古怪,一时间令柔情蜜意的情人吃了一惊。她离开了他的怀抱,捂住耳朵后的那颗红痣,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面色苍白如死。
“怎么了?”他走过去,“你不舒服?”
“别过来!”她腾地在妆台上抓起一把剪刀,厉声,“别靠近我!”
他愕然站住,看着温柔宁静的恋人忽然变了一副模样。她踉跄着扑到了镜子前,仿佛疯了一样扯下了外袍,露出了羊脂玉一样的后背和脖颈,俯身在镜子前细细看着什么,抬起手指颤抖地抚摸着耳后。
他第一次看到恋人白皙的背部。上面赫然留有两道深深的疤痕,呈八字形地留在左右肩胛上,仿佛遭受过什么酷刑,被利刃狠狠剜过。他来不及问什么,却见她颤抖着,抚摸自己露出的后颈。忽地抬起手,疯了一样地铰去了自己的长发!
“紫烟!”在他的惊呼声里,她毫不顾惜地一刀刀剪下去,缎子般的长发大片大片地齐根而断,落了满地。在露出的肌肤上,那一颗红色的朱砂痣更加醒目,仿佛一滴血。
“已经到这里了……已经到这里了!”她抚摩着肌肤,喃喃着,眼神一变,手里的剪刀忽地扬起,尖利的刀尖对准了耳后那一颗朱砂痣,猛然刺了下去!
“紫烟!”他再也忍不住,冲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疯了吗?”
她那一刀又狠又快,在他阻拦之前,刀尖已经戳进了颈部,血流满地。握在他手心里的那只手冰冷如雪,猛烈颤抖着,手心上忽然绽放出了奇异的光!
“怎么了?你的手怎么了?!”他震惊地拉过她的手,想看个究竟,然而她却用力握紧了右手,死死不让他掰开。在挣扎中,染血的尖利剪刀掉落在地上,她却忽地伸出手,猛然拔出了那把悬在壁上的辟天剑,回过手腕,一剑便朝着自己耳后削了下去!
“紫烟!”他被她的反常惊住了,想也不想地腾出手,劈手一把夺过那把剑,死死按住不放。只是短短的一刹那,那个宁静温婉的女子仿佛忽然崩溃了,战栗得说不出话。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他了解紫烟的性格,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敢再问什么,只是紧紧抱住她,平息她身上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