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雪衣明鹤 · 3
“喂喂!”知道对方要下狠手,那个空桑人连忙大叫起来,“你不要解药了?”
旅人摇头:“不用。龙血解百毒。”
“什么?龙血?!”那个空桑人再度吃了一惊,脱口,“你有龙血?天哪……”他看了一眼对方被蛇咬过的手腕,发现那一条黑线果然已经在迅速地淡去,不由得更加吃惊,“该死!你可真是了不起,居然真的找到了龙血!你、你难道去过从极冰渊?天哪!居然有人,不,有鲛人去过那个地方!”
他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立刻便要有杀身之祸,只是眼睛放光地嚷嚷:“可以带我去那里吗?求求你了!我,我会给你很多很多钱!只要你带我去!”
“无人可以靠近圣地。”旅人冷冷回答,似是再也不想和这个空桑人多话,手指一错,再度加力。那一瞬,他听到咔嚓一声轻响,似乎是衬在衣服里的什么东西被捏碎了。然而,等他想再度加重力量时,却有一股力量凭空涌现,格挡住了他的手!
旅人心里一震,听身边的那个空桑战士痛呼起来:“哎呀!痛!”
“原来穿了贴身软甲,难怪。”旅人看着从那人袍子底下簌簌掉落的金色碎片,低声。那是有着细碎纹路的软甲,打造得非常精密,每片不过三分之一指甲大小,穿在身上就如衣服一般柔软轻捷,行动中也丝毫感觉不出累赘。
他忽然有点吃惊,抬头看了一眼这个空桑人。
这分明是西海上沧流冰族锻造的顶级战甲,由密银混合了鲛绡锻造而成,轻便柔软,却又坚不可摧,一般只配备给少将以上的战士。在云荒上几乎从来不曾看到过此物,除非是军队缴来献给帝都的战利品,供皇家御用。这种东西极其昂贵,据说在黑市上一件可以卖到十万金铢,而且还有价无市。
“你到底是谁?”旅人语气凝重起来,手下不知不觉再度加重了力道。
他这次没有留情,那样一捏之下任是怎样厉害的人都会骨骼断裂。然而那一瞬,他陡然间又感觉到那种奇怪的力量重新涌上来,无声无息地托住了他的手腕。任凭他暗中几度加力,却仍然无法再捏下去。
怎么回事?旅人表面上声色不动,心里却暗自吃惊:这个空桑士兵看似简单,难道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我、我只是个路过的人!”软甲被捏碎,痛彻骨髓,那个空桑战士这一回是真的怕了,声音颤抖,“我不是坏人……别杀我!我爹还在家里等我呢……”
“……”他看着那双年轻明亮的眼睛,一时间手微微一颤。
这些年来,他已经杀了太多人了……每个无辜者临死前的眼神都是这样,令他在每个噩梦里惊醒,不得不用苦修来缓解那种如影随形的罪恶感。
这一次,难道又要杀这个陌路的孩子吗?
“求求你别杀我!”那个空桑战士显然非常会察言观色,看到他的脸色微缓,立刻换了一个腔调,苦苦哀求,“最多、最多我发誓不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见过你,见过这把辟天剑好了!一个人都不告诉!真的!”
“闭嘴!”旅人不快地低喝,心头有些烦躁。这个空桑人果然聪明绝顶,转眼就猜到了自己起杀机的原因。
“我发誓!”那个空桑人举起一只手来,流利无比地起誓,“天地为证,我绝不向任何第三人提及今天发生的事和‘辟天剑’三字!如有违反,让我下地宫被机关射得万箭穿心,开棺材被僵尸咬得血肉模糊,就算侥幸生还,回家也被我爹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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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连串的毒誓发得当真蹊跷拗口,旅人一时间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不由得微微松了手上的力度。
“哎呀,痛!”他手才一松,那个空桑战士便趁机挣脱。刚才被旅人抓住了半晌,他的肩胛骨几乎都被冻得结冰了。他揉着几乎被捏碎的肩,痛得眼里泪珠直打转。然而这一次他没敢再逃跑,显然也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从眼前这个鲛人手里逃脱。只是揉着肩膀,仰天吹了一声口哨,仿佛表示不屑,又仿佛表示自己的勇敢。
旅人沉默片刻,终于道:“你如果真的能保证……”
就在那一瞬间,只听扑棱一声,风沙里有什么东西俯冲而下,巨大的黑影笼罩了头顶。凌空冲下来的是一只巨大的鸟,双翅展开足足有一丈宽,朱羽赤目,回旋于那个空桑人的头顶,似乎听到了命令,猛然一个俯冲掠了下来。而不远处,另一只黑色的鸟已经在遥遥接应,严防着地面上的人继续攻击。
这两只鸟儿,隐约居然有着人一样的智慧。
旅人不由得倒退了一步,惊诧不已——居然是比翼鸟!
比翼鸟出于天阙山脉深处,一朱一玄,形影不离,是世间罕见的灵兽。传说中它们是九天之上云浮城三女神的坐骑,绝不会听命于一个普通的人类。眼前这两只鸟虽然体形看上去略小,显然也是上古神兽的模样,这个空桑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一瞬,他有些犹豫不决,忽地觉得衣襟一动,似乎有风轻轻吹过。那个空桑人从他身侧掠过,一点足跳上了鸟背,身手迅捷无比。比翼鸟展翅欲飞。
“站住!”那一瞬,旅人猛地回过神来,刹那间掠过去,形如鬼魅般扣住了对方的手腕,一翻一拖,厉喝,“给我下来!”
“哎呀——”那个空桑人发出了一声痛呼,被他硬生生从鸟背上拖了下来。
“把辟天还给我!”旅人扣住对方的手腕,一转一捏,只听嚓的一声,一把黑色的剑从空桑人的袖子里滑了出来,落到了沙地上,赫然便是辟天。这个空桑战士个子不高,身形也单薄,真不知道他的袍袖里是怎样藏下这么一把长剑的。
“手法很快嘛。”旅人冷冷道。
“哼!那又怎样?”被抓了现行,那个空桑战士却丝毫没有羞愧的神色,负痛抗声争辩,“我、我只发誓不泄露你的秘密,可没发誓不偷你的东西!”
他说得这样理直气壮,反而让旅人有点愕然。然而如今重任在身,他实在也没有时间再纠缠下去,摇了摇头,重新举起手来,低声:“看来,陆上的人类,实在是不可相信。”
看到他的神色,那个空桑人吓得往后一缩:“你、你要干什么?我爹是广漠王,杀了我,他不会放过你的!”见得狠话不奏效,他的语调立刻又放软了,哀求,“只要你不杀我,我什么都会答应你……真的,我,不,我姑姑能实现你的任何愿望!”
然而任凭他舌灿莲花,旅人只是笑了一笑,将手按在了他的后心上。
“啊!”那个空桑战士感觉到后心一冷,失声惊呼。冰冷的寒意从后心涌来,几乎可以瞬间冻结人的血脉。可是不等他跳开,在心跳几乎骤停的一瞬之后,居然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个人只是将手贴在他的后心上轻轻印了一下,然后便将他往前一推:“走吧!”
他看到那个鲛人手心里不知何时浮凸出了一个金轮,发出淡淡的光。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那个空桑战士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捧着手腕瑟瑟发抖,嘴唇都变得苍白,“你手心里那个是什么东西?你、你是不是对我下了咒?”
“还不走?”旅人重复了一遍,眼里有杀气。
几度被抓又几度被放,那个空桑人已经心胆俱裂,成了惊弓之鸟,生怕他又要动手,连忙往后一跳,噌的一声跳上了比翼鸟的背。
巨大的朱鸟回过头亲昵地蹭了蹭主人,腾空而起,展翅飞向远方。
“刚才那个家伙真厉害……连护身符都挡不住,差点丢了小命!”空桑人摸了摸胸口某个东西,嘀咕了一句,远远地扔下一句狠话,“嘿,听着!出了狷之原外边就是我的地头,有本事留下姓名,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
一语未毕,人却已经去得远了。
旅人望着那一片乌云迅速移动远去,在风里摇了摇头。
没有必要,因为他们再也不会重逢。百年来,他一直居于海外,这次从北海来到云荒大陆,只是为了六十年一度的大劫。如今任务接近完成,只要做完剩下的那两个目标,他便要重新回到从极冰渊去了。鲛人的生命比陆上人漫长十倍,等下一次他再度出关来到这里,又应该是六十年以后了。
到那个时候,眼前这个不知道姓名的空桑人也只怕早已经埋骨地下。
旅人默默地想着,看着怀里拿出的一卷羊皮地图,辨认着上面标记银色箭头的地方——那里是明鹤的居所。
这个命轮里仅有的两名女性之一,在七十多年前加入组织,常年驻守在这一片狷之原上,守望神山,从不离开一步。他只在六十年前和她合作过一次,那之后便再也没有见面。
“我们要去见明鹤了,紫烟。”旅人轻抚了一下剑柄上的那颗明珠,低声说了一句,回头向着狷之原深处走了去,“你还没有见过她吧?”
然而,走不了几步,他的目光忽然凝定了——
刚才那个空桑人没有骗他,在后方一百尺开外的沙地上,居然真的有一个人!
那个人被半埋在黄沙里,双眼怒睁,手里还抓着什么。看神态,似乎是要从流沙里奋力挣出。不过当旅人走到他身侧时候,已经明白这个人已经死去。那个人的皮肤已经干裂如薄薄的羊皮纸,有一只蜥蜴从他的嘴巴里爬了出来,吞吐着赤红色的舌头。
旅人蹙眉,伸出长剑插入对方腋下,将这具尸体从沙土里拨出来。只听嚓的一声,那具躯体应声而出,滚落在黄沙上,一动不动。那是一个冰族人,有着纯金色的头发和苍白的肌肤,手里握着一把被震断的军刀,穿着镇野军团军人才穿的银黑两色戎装。
然而,奇怪的是这具尸体只有一半,仿佛被奇特的利刃拦腰截断,从腰部以下便赫然缺失,断口平滑如镜,竟然没有一丝血迹溅出。
“风之刃?”他看了一眼那个巨大的伤口,脱口而出。
那是明鹤的独门绝技,这个云荒上再无第二人能够施展,不到万不得已,明鹤是绝不会动用这耗尽全部精神气的绝技,如今难道……
旅人心里震惊,急速奔向地图上指定的那个银色箭头方位。
走不到一丈,又看到尸体的另外半截。显然那个冰族人是在奔跑中被杀的,上半身倒下时双腿的奔驰并没有立刻停止,竟然还奔出了一丈!他停下来注目了片刻。这些冰族的军人大有昔年破军之风,也都是个个悍不畏死,堪称铁血。
越往前走,尸体越多越密,到最后甚至每丈见方的沙地上便躺着两三具。那些人清一色都是戎装的冰族军人,死状一模一样。那些尸体呈辐射状倒地,每个人面向不同方位,均在同一个刹那被一种奇特的巨大力量拦腰斩杀!
旅人站在荒野里,回顾了一下周围的情况:这次死亡的半径有五六十丈,杀戮在一瞬间发生,数百人被一起腰斩。那样的力量极其可怕,他自问也已经超出了自己能力的极限。
“明鹤!”那一瞬,他心里的不安也终于到了一个极限,拔脚狂奔,“明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