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盗宝者琉璃 · 3
溯光站在光柱之外仅仅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脸色镇定,显然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那些鬼魂在不停旋转,狰狞可怖,时不时从他身侧掠过。他只是看着光柱顶端,仿佛判断着什么,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次的闯入者并没有带来太大的破坏,至少封印没动。
“这、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这时候那个少女已经喘过气,走过来,看着那一道诡异的光柱,低语,“好邪门啊。”
“这是炼炉。”溯光淡淡。
“炼炉?”那个少女显然是好奇心极强的人,方才这样九死一生,此刻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在离开那道光一丈之外站住,细细看着在光里回旋的鬼魂。
“这道光可以收集和提炼成千上万的魂魄,凝聚出强大的灵力,足以驱动一切。”溯光道,仿佛对这一切了如指掌,“不过,自从九百年前破军被封印在这里之后,这些魂魄无处可去,只能永生永世地在光里回旋。”
少女听得半懂不懂,然而一抬头,却看到四壁光滑如镜,折射出金属般冷酷的幽蓝色光。在四壁上,到处残留着隐约的人形,一具一具都是扭曲挣扎的模样,形态惟妙惟肖,似乎是一瞬间被烈火焚烧后遗留的残像。
这个地方肯定死过很多人吧?
少女不敢再乱动,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在溯光身后探出手指点了一点:“那个人……”又飞快地缩头回去,怯怯道,“他怎么了?还活着吗?”
“死了。”溯光简短地回答,指了指头顶,“他似乎试图在这里举行什么仪式召唤破军,可惜失败了,自身的魂魄已经被吸了出来。”
“啊?死了?”少女抬头往上一看,果然看到一个巨大的灰白色鬼魂正一动不动地浮在光柱的上空,怒视着下面溃败的躯壳,形态可怖,不由吓了一跳:“我以为他还活着呢!你看,他虽然坐着,但身上衣服一直不停地在动!”
“那是鬼魂在体内吞噬他。”溯光淡淡,“它们不知多少年没获得血肉了。”
少女再度从他肩膀后探出头看了一眼,立刻倒退了几步。噗的一声轻响,那个巫师的额心悄然破了一个小洞,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啃噬着,很快那个洞扩大开来,依稀可以见到他的身体里已经空了,充斥着无数灰色的游魂,翻滚纠缠,吞噬抢夺。
她只看了一眼便看不下去,转过头去捂住了嘴。
“不用担心,那些鬼魂无法从光柱的范围里逃出来。”溯光已经转过身开始清理地上的尸体,提醒,“只要不踏进去就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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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却好奇:“如果踏进去了呢?”
溯光看了她一眼:“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她被抢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转开了话题,冷冷道:“卡洛蒙家族的人,不好好地待在乌兰沙海的铜宫里称王,平白无故地闯到这里来做什么?”
“啊?”听到对方忽然喝破自己的来历,少女下意识地往后一跳,“你、你怎么知道?”
卡洛蒙家族属于西荒牧民的一支,世代居于帕孟高原的乌兰沙海之上。传说在九百多年前这个家族曾经以盗墓为生,出身并不高贵。直到后来,家族中出了一个名为“音格尔”的少主,在乱世中和空桑人结盟,举全族之力参与了那一场推翻沧流帝国的战争。冰族战败后,光华皇帝将整个帕孟高原都赐予卡洛蒙家族,并封音格尔为“广漠王”。
传承了九百年,卡洛蒙一直是云荒上最富有的家族之一,独立于空桑帝国管制之外,和六部藩王平起平坐,与叶城的慕容世家一样权势显赫。
被一语道破来历,少女吓了一跳:“你难道会读心术?”
“要什么读心术?”溯光看了一眼她的右手,“这‘魂引’分明是铜宫里和‘黄泉谱’并称的两件镇宫之宝,卡洛蒙家族的神器。”
少女一怔,望着手心捏着的那个黄金罗盘,恍然大悟:“啊,原来你是看到了这个!真倒霉啊……又被人识破了。”
她说得很坦率,撅着嘴,神态里甚至带着几分天真,令人油然而起怜爱之意。然而溯光的脸色并未因此放松分毫,在狷之原上他已经见识过这个丫头的狡猾多变,这个盗宝者之女年纪虽小,却是天生会演戏的坯子,表面一派天真明媚,心机却动得比谁都快,花招百出,一个不小心便要着了她的道儿。
“我叫琉璃,”她看着他,伸出小手指,“现在你也知道我的秘密了,我们扯平啦。喏,我不把辟天的事情说出去,你也不许把我今天来过这里的事说出去!”
“琉璃?那你应该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溯光看了她一眼,脱口喃喃,仿佛顾忌什么又住了口,脸色微妙地摇了摇头,“难怪。”
“传说中的什么?”琉璃忽地柳眉倒竖,“别吞吞吐吐的,我知道你想什么!”
那一瞬,她仿佛一只受到攻击的小兽,露出了自卫的獠牙,低低怒吼示威。
溯光没有说话,眼里有释然也有叹息。
原来,她就是“那个女人”的孩子吗?广漠王如今唯一的女儿。
二十多年前,卡洛蒙家族那场惊动天下的丑闻,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年前任广漠王图鲁·卡洛蒙曾经有两个英气逼人的儿子——卡塔和雅格,年轻英俊,都是大漠上的矫健白鹰。然而,两位亲密无间的亲兄弟在成年后,却为了一个来自远方的异族女子而反目成仇,相互决斗,上演了一幕兄弟阋墙的惨剧。
她出现在大漠里的时候正是流光川一年一度的汛期,帕孟高原上的雪水融化,潺潺注入了冰川,将下游产玉的河床浸没。而这个异乡女子就在那个时候踏着浮冰而来,在雪水里赤足捞取玉石,身姿轻盈如无物,美丽如凌波仙子,令两个年轻的王子同时目眩神迷,不约而同地向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
然而,一个女人不能同时属于两个男子,更何况他们还是兄弟。
大漠上的儿郎骁勇烈性,被爱冲昏了头脑的兄弟俩约定,要在乌兰沙海上来一场决斗,赢了比赛的人便赢得了美人和爱情。
比武前夕,消息不胫而走。广漠王听闻两个儿子为了一个女人而手足相残,为之大怒,雷霆铁腕立时出击。他分头带人羁押了两个儿子。不仅如此,为了消弭祸患,性格刚烈、手段决绝的老人,竟然下令将那个引起动乱的女子抓起来,以女巫的名义焚烧祭天。
谁都没料到,更大的惨剧随之发生——
在火刑的当日,两位王子竟然挣脱了羁押,双双奔赴刑场抢救那个女子。曾经不共戴天的两位情敌,在死亡面前抛弃了分歧,不约而同地来到火场营救心爱的女人。
帕孟高原上无数的族人目睹了那惊人的一刻:火已经在浸透了脂水的木柴上熊熊燃烧,烈焰吞天,转瞬将那个捆绑着的女子吞没。然而就在那一刻,两个伤痕累累的王子挣脱囚笼纵马而至,毫不犹豫地冲入火海,向着那个女子狂奔而去!
广漠王震惊之下下令急速灭火,但已经来不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在大火里踉跄前行,很快成了一个火球。那兄弟俩仿佛疯了一样地冲入火海,头发焚毁,皮肤被灼烤成焦炭,却还是一步步挣扎着爬行,挣扎着来到了居中的石柱下,齐心协力解开了捆绑那个女子的绳索,随后力竭倒地,再也站不起来。
观刑的广漠王撕心裂肺地大喊,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被长老们死死拉住。
烈火就这样吞没了那三个年轻人。
那一霎,所有人看到了奇异至极的景象:被焚烧的女子忽然挣脱了束缚,竟然一手抱着一个王子,凌空腾起在了火海之上!
那一瞬的景象太过于诡异和瑰丽,以至于所有目睹的人的说法都莫衷一是:有人说,是那女子背后陡然展开了双翼,如凤凰沐火重生一般从火里飞起;有人说那只是幻觉,那个女子只是被风和火卷起,然后重重地摔落在刑台下。
总之,那一场悲剧的结果是可怕的:广漠王失去了一个儿子,另一个儿子也重伤残废,卡洛蒙家族的嫡系一脉遭到了重创,唯独那个女子安然无恙,只是在火里被毁了容貌,再不复倾国倾城。
广漠王在悲愤之下想要再度杀死那个引来祸患的女子,却被幸存的儿子阻止。垂死的雅格王子甚至在病榻上发了重誓,如果父亲不肯放过这个女子,那么他死后的灵魂也会在火海里永世煎熬,不得解脱!老人的热泪夺眶而出,恨恨地用匕首刺穿了那个女人的裙裾,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这个祸水和灾星,却又无可奈何。
然而出乎意料地,那个女人却跪在了广漠王面前,说她有办法治好重伤的雅格王子,也愿意将功赎罪。但前提条件是她要带幸存的王子回到故乡:泽之国南迦密林的云梦之城。她将去往那里寻求族长的帮助,借助女神的力量,将垂死的人从黄泉路上带回来。
没有人觉得重伤成这样的雅格王子还有希望活下来,然而广漠王却相信了。
因为她说她来自那个传说中的云梦之城,居然是一个隐族人。
南迦密林位于泽之国多雨湿热的东南部,面积广大,横跨了神木、博雅和桃源三个郡,起于檀谷,止于天阙山脉。其中多奇珍异兽,每棵树木几乎都有数百上千年的历史,遮天蔽日,茂密的林中没有路,也罕见村落,只在青水沿岸偶尔看到有人类的聚居点,然而第二次去,往往整个村庄却已不在原处。
传说中,在那个密林里存在着一个非常神秘的部落,他们既非空桑人也非中州人,与世隔绝数百年,一直保留着属于自己的奇特风俗,顺水迁徙,行踪不定。在空桑人的史书《六合书》里被称之为“隐族”,史官的批注是“大地上的流浪者,神之后裔”。
虽然这个女子提出的请求颇为奇特,然而考虑到唯一的儿子已经垂死,广漠王悲痛之下却依旧做了清醒的决定,让那个女子把儿子带走,去往她的那一族里寻求治疗,说不定凭着隐族的力量,还真的能让这个仅剩的儿子起死回生。
那个女子用面纱蒙住了脸,向着悲痛的老人深深行礼告别,牵起赤驼带走了重伤的雅格王子。那,也是卡洛蒙家族的人最后一次看到她。
后来的事情,就开始语焉不详。
世人所知道的只是雅格王子果然活下来了,并且在一年后被一对朱色黑色大鸟送回到了铜宫。然而奇怪的是那个女人却没有和他一起回来。大家猜测或许她是觉得无颜再见卡洛蒙一族,所以选择了回到故乡,再不出山。
然而,伤愈的雅格王子却始终对那个女子魂牵梦萦,甚至在他成为新任广漠王后,依旧没有娶妻,继续着对她的寻觅。他几次三番回到那片密林里去寻访她的踪迹,沿着青水流域上下求索,却始终一无所获。
那个女子,仿佛是从那片青翠茂密的森林里彻底消失,宛如梦幻。
然而,在他第九次返回铜宫时,却出人意料带回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那时候,离那个神秘女子消失已经有十七年。年轻的广漠王并没有解释那个叫“琉璃”的女孩到底是什么身份,然而,所有人都从他那极度溺爱、百依百顺的态度里,明白她一定是“那个女人”所生的孩子。不过,她的生身父亲又是谁?到底是死去的卡塔王子,还是雅格王子?或者,是丛林里不知道是谁的杂种?
没有人敢问这样的问题,谁也不敢再去触碰王者心里这个巨大伤疤。族人们默认了这个孩子的存在,并按照王族里同辈的排行,称呼她为九公主。
在卡洛蒙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里,她的地位非常微妙:她的父亲,三十八岁的广漠王极度宠爱她,溺爱得近乎当年对她母亲的百依百顺。然而族人们都厌恶她,因为她和她的母亲引发了当年令卡洛蒙家族名声扫地的一场大灾难。然而,因为她是广漠王唯一的孩子,所有人表面上又不得不对她讨好有加。
她从来不对任何人说起自己在南迦密林里的童年,如果有好奇或者不怀好意的人坚持要问,她就开始编造各种各样的谎言。在这样错综复杂的环境里,三年过去了。那个叫作琉璃的少女不曾长大,外貌和身材都停留在三年前来到铜宫的模样,变成了一个越来越令人头痛的角色,顽劣而桀骜。
大胆到居然闯入了这个狷之原的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