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分飞 · 4
一口气跑到迷墙旁,正是日出时分。
太阳刚刚从云荒东方的慕士塔格雪山后跃出,照耀着整个大地——从高空俯瞰,大漠苍黄雄浑,远处镜湖波光粼粼,湖中白塔披着霞光伫立于天地之间。
终于从那两个奇怪的家伙手里逃脱了吗?琉璃如释重负地想着。
“什么命轮、破军?太奇怪了……”她想着那个鲛人最后说的那些话,低声喃喃,“真的有剑圣转世,破坏神复苏那回事吗?在南迦密林的时候,都不曾听姑姑说起过啊……回去真应该好好问问。”
琉璃一边叹着气,一边从行囊里翻出了长索,牢牢地系在金箭的末尾,然后张开了弓,瞄准数丈高的墙头。无论怎么着,还是得翻墙回家去,否则十月十五那一天不见自己回去,铜宫那边非要翻过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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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眯起眼,抬头寻找着箭头可以钩上的地方,忽然,眼前一花,一双黑色的翅膀从墙后升起,遮住了她的视线!
“黑儿!”她失声惊呼。
那一对比翼鸟不知从何处返回,飞越迷墙翩然落地,侧过头亲热地蹭着她,发出咕咕的低语,似乎是对暂时离开主人表示抱歉。
“刚才去哪里啦?”琉璃反手打了它一个栗暴,嘀咕,“差点被你们害死……”
“刚才怎么了?”忽然间,有个声音问她,“遇到了什么事?”
“啊?”她看着朱鸟背上坐着的青衣男子,吓了一跳,失声,“是你?”
那是一个四十许的男子,面容有西荒人的特点,五官深刻,眼神深邃,半张脸上线条利落,显得英俊而沧桑。然而可怕的是另外半张脸都没了皮肤,仿佛被火舌舔过一般狰狞可怖。太阳快要升起,大漠已经开始有些酷热,他摘下了平日戴的纯金面具,似乎想要透透气,这让被毁的面容更显得触目惊心。
这个人,正是如今铜宫的主人——广漠王雅格·卡洛蒙。
然而,这个被称作“父亲”的人却对着自己的女儿恭谨地行礼,单膝下跪,回过双手按在胸口,做了一个奇特的手势,禀告:“在下来迟,让少主受惊了。”
卡洛蒙世家本来是盗宝者的首领,体内流着天不怕地不怕的血液,雅格王子昔日的脾气是出名的桀骜不驯,连威严的父亲也敢反抗,成年后权柄在握,更是说一不二的大漠王者风范。此刻,如果让那些下属看到他对自己的女儿恭敬有加,只怕所有人都会觉得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起来吧,我没事。”被父亲如此大礼对待,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居然坦然受之,歪过头看了看他的身后,问,“小心别被人看到了。”
广漠王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道:“少主放心,已经让所有下属都在外面等候了。”
“那就好,在云荒上怎么着我都算是你‘女儿’,可别被人识穿了。不然,这戏就演不下去啦!”琉璃松了一口气,皱着眉头,“不过,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少主勿怪。”广漠王回答,“眼看海皇祭的日子逼近,镇国公慕容隽已经派人来铜宫迎接,而少主这次出走后好几个月杳无音信,让在下很是担心,不得不离开铜宫寻觅,好不容易在迷墙这边看到了比翼鸟的踪迹,才知道少主就在这附近。”
“原来阿朱阿黑是去接你了呀。难怪……”琉璃皱起了眉头,有些不高兴,“刚才你可差点把我害死了!”
“少主遇到危险了吗?”广漠王紧张起来,“难道是在狷之原遇到了魔物?”
“我有护身符,倒是不怕什么邪魔——”琉璃叹了口气,回手抚摩着胸口那一块古玉,“反倒是遇到了一群奇奇怪怪的厉害人物,一个应对不妥,差点就出了事情。”
“什么?”广漠王脸色登时一白,只觉得后怕,“请少主以后还是不要一个人出行了,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我怎么和若衣交代?”
“好了好了,我只不过想多去一些地方看看嘛……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别真以为自己是我爹!”琉璃只觉得头痛,连带着眼前的景物都有些模糊,嘀咕,“别老是拿若衣姐姐来压我。你也知道我出来一趟是多么不容易,不多走走,日后到了天上,会遗憾一辈子的。”
一边说着,琉璃翻身上了朱鸟,顿了一下,眼神忽地黯然:“不过,出来了这一趟,再回去,可能会更难过吧。”
广漠王将琉璃扶上鸟背,听得最后一句话,眼神变了一下。
她说她的时间不多了?
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原来心里是这般明镜似的清楚。
“唉,其实这四年来我已经很开心啦!我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人,比别的族人一辈子都强。”琉璃仰起头,看着湛蓝色的天宇,微笑,“要知道,在南迦密林里的时候,我只能透过神庙的窗棂格子看蓝天呢……永远都是那么支离破碎的一小块一小块。到了这里,才知道真正的天和地是什么样子啊!”
广漠王反而有些惊诧。他第一次发现这个称为“女儿”的少女,眼里有着他所看不到底的东西,完全不像是一个外貌只有十七八岁的孩子。
四年前,他走出了那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南迦密林,没有带回自己最爱的女子,身边却多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他是受托以父亲的名义照顾她的,但事实上,按照契约规定,他却必须听命于这个来自神秘世界的孩子。她到底几岁?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如此受重视,族人却又要把她送到外面的世界?
这个少女的一切都是一个谜,宛如他最爱的若衣一样。
唯一肯定的是,在云荒的四年里,这个来自密林的少女一直不曾长大,始终保持着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她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只是有着罕见的精力和好奇心,在短短的几年里孤身走南闯北,几乎走遍了云荒的东西南北。或许因为有着古玉的保护,她也一直没有真正遇到过危险。
然而,唯独这一次从狷之原回来,她的神色有些异样。
“少主,你在狷之原到底碰到了什么?”他忧心忡忡。
“碰到了一群疯子,听了很多梦呓一样的故事。”琉璃忽地笑了,没有再对广漠王详细说什么,只是拍了拍鸟儿的脖子,低呼,“阿朱,阿黑,我们走啦!”
比翼鸟扑啦啦飞起,一只驮着琉璃,一只驮着广漠王,双双越过了迷墙。
就在同一时刻,太阳跃出了碧海,初晨的日光从天幕洒落,笼罩在她身上。在那一瞬间,琉璃忽然间觉得一种奇特的恍惚从心底升起,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起来,隐隐约约中有什么在迅速地远去,宛如潮汐一样从她脑海里退去。
“少主!少主!”广漠王震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的背上怎么了?”
“我的后背?”她喃喃,反手摸了摸,“怎么了?难道翅膀长出来了?”
广漠王乘着黑鸟迅速赶上,伸手想扶住自己的女儿。初升的日光正好照在她的后背上,在琉璃的后心处,赫然浮现出了一个金色的手印!
“你怎么了?”他飞过去,焦急地问,“是中了什么咒术吗?”
“我没事……只是忽然好困。”琉璃模糊地自语,眼皮止不住地往下掉,“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好奇怪,还是大清早啊……我要睡过去了吗……”
一语未毕,一种奇特的力量压了下来,不容抗拒地合上了她的眼睛。她失去了神志,手臂一软,再也抱不住朱鸟,从九天之上落下。旁边一道黑色的闪电掠来,黑鸟迅速展开翅膀将跌落的少女托起,飞向了帕孟高原。
广漠王抱着女儿,心急如焚地探着她的鼻息和脉搏——幸好,她只是睡去了。
少女在蓬松厚软的羽毛里沉睡,鼻息均匀,阳光洒满她的脸颊。
西荒在身后远去,一切都在远离,从她脑海里如退潮般消失。
十月十,离家已经六个月的九公主琉璃,终于被父亲带回了家族所在地——铜宫。广漠王对镇国公慕容家前来迎接的人说:“女儿在外出游玩时遭遇不测,受了一点儿轻伤,所以不得不拖延几天才能起程去叶城参加海皇祭。”
苏醒后的九公主很快恢复了生气,依旧活泼外向,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短短的十二个时辰内发生的一切,仿佛被无形的手轻易地抹去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十月十三,卡洛蒙一行抵达叶城,入住镇国公所安排的秋水苑。一切仿佛都非常顺利,和往年没有任何不同。然而,包括她的父亲在内,没有一个人知道琉璃到底在迷墙背后的狷之原上遭遇了什么——
连她自己,也已经将其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