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十五章 伞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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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内寂静无人。叶城城主亲手沏茶,殷勤相劝——茶是上好的明前龙井,来自万里之外的中州,一两价值百金,是专供大内御用的贡品。瓷器更是来自中州官窑的极品,薄如蝉翼,青如雨空,连中州皇帝的书房里也未必有这般的精品。

殷夜来看着这些细节,不由得笑了笑。毕竟是中州人,虽然在云荒世代居住了九百年,慕容家还是保留着浓厚的古风。

偏厢幽静,一杯茶后,殷夜来放下茶盏,盈盈开口:“夜来是特意来道谢的——叶城乃是非之地,这些年来,我们青楼姐妹多承城主之情才得以安身立命。昨夜若非有公子出面调停,夜来真不知道会如何收场。”

“不必谢,”慕容隽客气地笑了笑,“作为叶城城主,在下自然不希望看到在海皇祭之前闹出事情。不过……相信就算在下当时不在场,仙子也会有别的方法化解吧?”

殷夜来微微一笑,却并没有否认。

他看向她,眼里若有所思,却没有再问下去——仔细想起来,从认识到现在,他从来没有真的看透过她吧?

“之前几次相邀,仙子均未曾光临寒舍。今日突然前来,肯定不只是为了道谢吧?”她只笑不语,慕容隽却反常地有点沉不住气,不想再继续绕圈子,执杯问,“不知道仙子所为何事,在下又能否有幸帮上忙呢?”

他问得直接,殷夜来不便再继续虚与委蛇,用寥寥数语说明了此行的真正来意:“家兄不才,昨日无意开罪了慕容大公子,夜来今日是特意来替他赔罪道歉的。”

“哦?”慕容隽吐出一口气,脸色有些释然,“仙子多虑了。”

“多虑?”殷夜来蹙眉。

“仙子不知道吗?今日天未明时,已经有缇骑的密探上门来为令兄求过了情——缇骑乃皇室耳目,慕容家又怎能不给面子?”慕容隽笑了笑,语气意味深长,“我已将那群动手打人的家丁逐出了门下,也告诫了我大哥——反而是希望令兄不要介意才好。”

“什么?”殷夜来一惊,“缇骑来过?”

慕容隽喝了一口茶,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是啊。令兄人脉深广,令人佩服。”

“那就更糟糕了。”殷夜来秀眉蹙起,“得罪慕容府也罢了,若家兄被缇骑带走,只怕……唉。公子能否帮忙从旁打听一下缇骑带走家兄,究竟所为何事?”

慕容隽声色不动:“缇骑直属皇帝指派,旁人哪能得知半分?”

殷夜来叹了口气:“公子若不能,天下谁能?”

“谬赞了,”慕容隽喝了口茶,微笑,“凡是叶城之事,慕容家或可进退自如,但此事事关缇骑,便不是我等可以轻易插手的了。仙子之请颇是有些强人所难。”

殷夜来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只是微笑着说话,眼神却看不出深浅来。

已经完全是陌生了吗?她拿起锦帕掩住嘴,咳嗽了几声:“公子似乎是执意不肯出手相救家兄,不知是为了什么?”

“家兄?”慕容隽只是微微冷笑,“他真的是你的哥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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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夜来一震,眼眸倏地抬起,闪电般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眼里有一掠而过的怨毒和愤恨,竟似埋藏了多年的剑,刷地抽了出来。

“他究竟是什么人?”慕容隽冷笑,“你到底又瞒了我多少事呢?”

“……”殷夜来一惊,不知如何作答。

离最后的见面,已经是十年过去了,她没有想到他居然依旧耿耿于怀。那一瞬,百种情绪一起涌上她的心头,竟是难辨甘苦。殷夜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茶杯,淡淡回答:“彼此彼此。当初慕容公子也不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是吗?原来是因为这样啊……”慕容隽忽地冷笑起来,“如果一早知道我是镇国公的儿子,你是不是就不会跟着别人走了?”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里已然有再也难以掩饰的尖刻和恶毒,刺得殷夜来微微一颤。她面色苍白地拿锦帕掩住嘴,咳嗽了几声,忽地一笑,坦然承认:“是啊……如果当时你告诉我你的真正身份,大概……咳咳,大概一切都会不同了吧?”

她承认得如此坦率,他反而只能无言地看着她,手指握紧了又放松。

许久,他终于吐出了一句话:“为什么?”

隔了十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终究还是问出了这三个字。

“因为,我当时真的很需要钱,”殷夜来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而我认识的人里头,除了白墨宸,没有人能帮到我——要知道,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慕少游’便是慕容家的二公子,也不相信自己竟然能有机会结识这样的有钱贵族家的少爷。”

“当时你要多少钱?”慕容隽沉默了许久,忽然问。

殷夜来咬了咬嘴唇,低声:“三千金铢。”

“三千金铢?”慕容隽一愕,进而微微冷笑。

仿佛知道他的不屑,殷夜来眼神凝重起来,一字一句道:“这笔钱,如今的你我自然不觉得是个大数目——但那时候,我要在码头干两个月的活儿才能赚到一个金铢。三千金铢对我来说,是需要一辈子才能凑齐的数目!”

慕容隽眼里的冷笑收敛了,沉默不语。

顿了顿,殷夜来加了一句:“是每月三千金铢。”

“……”慕容隽一震,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她,“为什么?”

“我爹病了,我娘病了,我的弟弟妹妹都病了。”殷夜来低声道,眼里这才流露出一抹哀伤和无助,“我家里人得了一种奇怪的病,需要每个月都服用一种珍稀昂贵的药。而在那个时候,他们的病情已经发展到了不可再延误的地步。”

慕容隽垂下头去,看着手里的茶盏,沉默了许久,终于咬牙说出了那个久久不愿提起的名字:“是……是白墨宸给了你那笔钱?”

“是啊。”她微微叹息,“他帮了我,但不是没有交换条件。”

他的手指握紧,捏住了茶盏,用力使得指节发白——是的,三千金铢,代价便是买走她的一生!从此她就成为了白帅的女人,是隐藏在暗夜背后的妖娆花魁。

“只是三千金铢……”他喃喃,语气里不知道是不甘还是怨恨。

“你想说那笔钱你也付得起,对吧?”殷夜来笑了,唇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可是在那个时候,虽然认识了那么久,我却并不知道‘慕少游’便是镇国公府的二公子——如果知道,又怎会去求助于他人?”

慕容隽的手猛然颤了一下,脸色苍白如死。

“我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殷夜来盯着他的眼睛,低声一字一句地说给他听,“我后悔的是,当初为什么要挣扎和犹豫那么久,才答应白墨宸?——如果早一点答应了,或许,我爹就不会死。在那个时候,我居然还心存希望,以为会有从天而降的别的方法,可以让我不用出卖自己的一生来换取家人的平安。”

他说不出一句话,忽然将茶盏放到了案几上,因为手已经颤抖得无法拿住。

是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希望她能将这一切说清楚,来一个了断——为什么会离开?为什么会跟随那个人?为什么会堕入烟花?他想责问她当初的背弃,抒发自己内心多年压抑的不解和愤怒。

然而,当她真正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的苍白无力。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殷夜来的笑容里渐渐透出一种悲戚,轻叹,“当时你对我隐瞒自己的身份,必然有你的顾虑——但,无论是因为什么,到了今日,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

她说得淡然婉转,十年之间的种种艰辛似被一笔抹过。

“这几年来,城主一直想问我的,不过就是这些吧?”殷夜来笑了,仿佛终于解开了一个缠绕多年的纠葛,有一种释然的轻松,“昨日种种,犹如昨日死——今日来拜访贵府,只是为了被缇骑连夜带走的家兄。还请城主……城主?”

仿佛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慕容隽从沉思里回过神来,定了定神,才淡淡地应付:“令兄不是普通人,自然有办法脱身自保——更何况,事关缇骑,即便是镇国公府也不便出面啊。”

这番托辞说得滴水不漏。然而,话说完了,整个梅轩里却陷入了一阵奇特的寂静。

殷夜来沉吟着,只是看着他。慕容隽低下头,随手拨弄着放在案上的白玉折扇,却并无不安——她如此冰雪聪明,自然知道这不过是推脱。缇骑虽然直属紫宸殿的帝君,但是以镇国公府在叶城的势力,要寻一个人的下落自然不是难事。

然而……他为什么要帮这个忙?

她不是有白墨宸撑腰吗?自己的大舅子出了事,白帅不会坐视不管吧?何必又要来问他?他嘴角噙着一丝冷冷的笑,一圈又一圈地拨弄着折扇,并不看她。

沉默了许久,殷夜来叹了口气,“若公子觉得为难,那便作罢。”

她拂袖站起:“原来,十年前你不曾帮到我,十年后,也依旧无法指望你……”殷夜来轻声叹息,语意深远,“说到底,这并不是因为你的力量不够,而是因为你总是对人有所保留。”

慕容隽霍地抬起头来看着她,眼神微微一变,似是被刺痛。

“在下并不是不想帮忙,但令兄之事,的确棘手。”顿了顿,他终于开口,语气却已经变得婉转,“不过,殷仙子上次提起的那位宝露姑娘,今天一早已经从蓝王行宫里被放回去了——仙子等下回去楼里,应该便能见到她了。”

“真的?”殷夜来松了一口气,终于露出一丝喜悦来——宝露两日前被蓝扈公子强行带走,至今杳无音信,不想还是叶城城主帮忙给放了回来。

无论怎样,今天走了这一趟还算是有一点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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