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十五章 伞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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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梅轩走出,看到枫夫人带着秋蝉已经在阶下等候。那个身材高挑、脸色苍白严厉的女子站在那里,看着她从内院里走出,没有一丝表情——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却是如此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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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已经帮府里的女眷们挑好了衣饰吧?”枫夫人躬身,“辛苦了。”

“不敢当。”殷夜来也是微笑着回礼,不动声色。

“妾身来送仙子。”枫夫人微微一礼,示意跟随她从偏门出去。

主仆二人随着管家穿过后院来到了侧门口,软轿在门外深巷的雨里静静等待。秋蝉让小姐留在廊下,自己先冒雨快步过去掀开了轿帘,重新整理好垫巾。

殷夜来和枫夫人两个站在廊下,寂寂无声。

正当殷夜来准备走向轿子时,却忽地听到镇国公府的大总管在身后低声开口:“城主正准备向广漠王的女儿求婚。”

“是吗?”殷夜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怔了一怔,复又微笑,“是九公主琉璃吧?实在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富贵好姻缘——恭喜了。”

枫夫人定定看着她,忽地道:“老实说,我很为公子担心。”

“哦?”殷夜来唇角浮出一丝笑,“枫姨多虑了吧?”

枫夫人叹息,目光里满是忧虑:“你别看公子现在看起来冷静稳重,做事也决断,但,我觉得在他内心里……唉,其实还是个非常善良的孩子啊。”

“是吗?”殷夜来微微冷笑。

“这个样子的他,如今却坐到了镇国公的位子上,日夜和一群豺狼为伍,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担心。”枫夫人摇头,压低了声音,“不瞒你说,老爷去世的时候,慕容家被空桑六王巧取豪夺,早已只剩了一个空壳子。这几年全都靠着公子才苦苦支撑下来。”

“是吗?”殷夜来眼神几度变幻。

外面风光无比的慕容家,原来也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苦衷。也难怪,在空桑人的天下,一个外族生存至今已然不容易。更何况慕容家掌握着云荒最繁华富裕的城市,怎能不让那些藩王帝君垂涎欲滴,个个想分一杯羹?

“我不知道公子这几年是怎么撑下来的。如今,他渐渐地连我都疏远了,有事也只和那一帮心腹家臣商量。”枫夫人轻声叹息,“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些什么……但,却总觉得他目下在做的事情必然非常危险。”

“危险?”殷夜来微微一怔。

“是的,”枫夫人的语气非常奇怪,“我总觉得,慕容家要大难临头了。”

这样的预言,从这个面色苍白、沉默寡言的苍老女人口中说出,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味道。殷夜来怔了一下,只是笑了一笑:“夫人多虑了吧?连两百多年前那一场中州人的大灾都奈何不了慕容家,如今又怎么会有过不去的难关?”

“一家有一家的难处,不足为外人道。”枫夫人叹息,“所以无论如何,都请姑娘不要怪他。因为公子身上负担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他身不由己。”

此刻,那边的秋蝉早已整理好了轿子,唤了一声小姐。殷夜来不便再多待,便撑开雨伞走入了檐外,回头微微一笑,低声——

“谁都身不由己,夫人。”

初冬,外面雨意霏霏,长短地敲击着琉璃瓦和青石台,仿佛有人在时光的深处低吟着一首歌,如此遥远而模糊,仿佛笼罩了一层褪色的哀伤。

然而悲歌未彻,人事已全非。

快十年了,世间之事如洪流疾奔,不曾停歇,冲刷了一切。这一曲虽未终了,无论如何,却终究还是要唱下去的……

慕容隽站在廊下,看着一对主婢执伞远去,忍不住又往前踏出了一步,半个身子已经站到了雨里,渐渐湿透,却浑然不觉。

多年后再次相见,往事如烟。

 

初逢时是个细雨连绵的暮春。那时候,他还是个野心勃勃的豪门子弟,生母是镇国公的侧室,以美色获宠,地位却低微。他虽然不是嫡子也不是长子,却继承了慕容氏的早慧心智,聪明而有心计,不像大哥那样耽于享乐,从小读书习艺样样出众,深得老镇国公的欢心。

但毕竟年少,有时候在习艺之余,他还是忍不住要出去到处逛一逛。

那一天,听说从南方碧落海的璇玑列岛上来了一队商船,载有鲛人海国的诸多珍宝,一时兴起就换了便服,偷偷地跑去看。然而刚踏上跳板,还没走到船上,耳边便听到“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从船舷上落下,擦着他的衣襟重重砸到了水里。

他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去。头上一丈高的地方就是船舷,船上站着一个人,手里紧握着一根扁担,居高临下俯视,指着他的鼻子怒骂:“该死的臭流氓!”

“什么?”生平第一次被人用如此的言词辱骂,少年瞬间愣了下。

“哎,我可不是说你!”仿佛这才看到跳板上站着的一个人,对方指了指船下犹自荡漾的水面,声音清脆,竟是个女子,“我骂的是那头被我一扁担给打下去的肥猪!”

“哦……”他恍然大悟,才明白方才擦着他掉下去的居然是一个人。低头看去,果然只见一个商人模样的家伙正在船下水里扑腾,脸上有一道红红的扁担痕。

他忍不住笑了一声,打着伞,站在跳板上抬头往船舷上看去。

逆着光,只见船头站着的那个少女和自己同龄,额头上沾满了细密晶莹的汗珠和雨水,脸颊白里透出微微的红,一头丰美乌黑的长发编成粗粗的辫子,弯过右肩,长长地拖到了腰间,简单地用头绳束了一束——

少年心里陡然“咯噔”了一声,竟是僵在了那里。

直到看到一群壮汉簇拥上来,要对这个少女拳脚相加的时候,他才如梦初醒般地跳上船去喝止。他一贯少年老成不莽撞,知道这种情况下不便亮出自己的身份,便上去打圆场,偷偷地塞了一枚金铢到监工手里——跑码头的人见多识广,看得这个少年谈吐不凡,势利眼的监工也不敢造次,只能由得他拉着她走下了船。

出于感谢,她请他在码头附近的摊子上吃饭。明知对方或许只是在说客套话,然而他却厚着脸皮乐颠颠地跟了去。

那是一家专供码头上苦力挑夫们饭食的店,人头涌动,到处充斥着浓烈的汗味。小店没有室内的座位,所有人都挤在露天的棚子里吃饭——白饭一个铜子一碗,菜很咸,极下得饭。而面条要三个铜子,算是菜牌上最贵的。

他好奇地张望着这一切,她熟练地和周围那些汉子挑夫们打招呼。

“安姑娘今天放工得早啊!”

“怎么还带了人来?细皮嫩肉白生生,不像是跑码头的嘛。”

“哟,不会是安姑娘找了汉子吧?”

周围的议论粗鲁而热烈,她嬉笑怒骂地一一驳回,毫无羞涩腼腆,将那些闲人赶开,便拉了他去角落的桌子上坐下。他在那些苦力的注视议论下如坐针毡,若不是有她在身边,真的是片刻也坐不下去。

然而,好容易等到饭食端了上来,他却惊讶地发现她只给他点了一碗面,自己却在一边小口地喝着免费的酱汤。面对他惊讶的眼光,那个少女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声解释说自己一天的饭食只有五个铜子,早饭两个,午饭三个,晚饭回家吃——既然说了要请他吃面,便再也没钱给自己买午饭了。否则,家里人今天的菜钱就没着落了。

他张大了嘴巴,不相信有人居然一天只靠着五个铜子便能活下去。要知道在镇国公府上,他每日的膳食费用是她的数百倍,每一顿饭却犹自觉得无处下箸。看到她清澈明亮的眼眸,少年登时觉得羞愧不已,硬着头皮将粗糙的瓷碗里混浊的面汤全部喝了下去。

那是他平生吃的最好吃的一顿面条,恐怕一直到死都不会忘记。

她心怀澄澈,毫无戒备,闲谈间,便被他用一席话将家世全套了出来。

原来,这个少女是个贫苦的中州人家孩子,从十二岁起就在落珠港的这个码头上干活。然而这些年来她渐渐长大,出落得越来越美丽,在鱼龙混杂的码头上抛头露面地干活,难免惹出是非。这一次,便是被一个来船上提货的商家调戏,而这个烈性的少女一怒之下居然操起扁担,毫不客气地将对方打落到了水里。

若不是他偶尔路过,这个丫头便要被码头监工狠狠教训。

“哎呀,看来以后每天来上工之前,要用灶灰把脸抹花了才行!”她稀里呼噜地喝着面汤,皱眉喃喃,“这些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他听着,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只觉得她说话的声音是如此悦耳动听,一颦一笑都似清水芙蓉,宛如天成,令人目眩神迷。

“唉,在云荒讨生活可真的越来越难了——三年前在码头上干活,一天还有半个银毫,如今却连五十个铜子都没了!”她嘀咕着,皱着眉头把酱汤当饭填肚子,“这叶城的城主还是中州人呢!怎么就不帮我们说话,光顾着奉承讨好那些空桑贵族呢?”

“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叹了口气,“云荒毕竟是空桑人的地盘,慕容家是外族,日子也不好过。”

“有吗?那里头的人,荣华富贵太久了,肯定早就忘了自己也是中州人啦!”她撇嘴,指着远处华丽巍峨的镇国公府,“税赋那么重,给中州人的工钱又那么少,十二律一出,好多活计都不能干了——这不是逼着我们重新迁徙回中州吗?”

她发着牢骚,却听得他惭愧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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