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伞 · 6
“可是,”他听到她在耳边低声道,“我怕我等不到那个永远了。”
“堇然?”他满怀喜悦地伸出手去拥抱她,然而出乎意料地,却落空了。
在视线重新清晰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身边的礁石上已经赫然空无一人,眼前只有雪浪滔天,从南方天际一波波地绵延而来,仿佛巨大的白色莲花盛开在周身。而片刻前还在自己身侧的少女,就这样凭空消失了踪影,似乎幻化在了彩虹里!
“堇然!”他惊骇万分,对着茫茫海天呼喊,“堇然!”
她去了哪里?是掉进大海了吗?是被潮水卷走了吗?
他发了疯一样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在礁石上四处寻找,甚至跳下大海在风浪里寻觅——然而,她却仿佛是凭空蒸发一样再也没有丝毫痕迹。贵族少年在茫茫大海里游着,呼喊着,直到筋疲力尽无法动弹。
她走了……她走了!少年时的他隐约明白那将是他们生命里的最后一次见面,不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任凭幽蓝色的海水在他头顶闭合,缓缓沉向黑暗的海底。
几乎溺毙的他侥幸被一艘路过的龙舟救起,送回了岸上。然而,也就是从那天起,她却永远地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宛如那一道乍现又转瞬消失的虹。
变生突然,一切戛然而止。
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那段时间他将叶城找了个天翻地覆,甚至出动了镇国公府的一切手段上下求索,却始终不见任何有关她的消息。
那个名叫安堇然的贫家少女,仿佛忽然间从云荒消失了,连同她的家人。
少年时的他经不起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一度消沉颓丧,甚至几次有轻生或者出家的念头,如果不是父母拼死阻拦,说不定如今的他早已看破红尘,跟随那个名叫孔雀明王的游方和尚皈依了中州人的佛祖,苦行远足,流浪四方。
两年后父亲病重,逐渐将一些府里的事务委托给他处理,正式对外表明了二儿子为继承人的身份。权势有时候会成为最好的良药,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他渐渐平静下来,昔年的伤痛开始被世事消磨,变成钝钝的一个痂,只要不去刻意触碰便不会觉得疼痛。
然而,在他以为自己终将渐渐痊愈的时候,她却忽然又出现了。
重新出现在叶城里的她,却拥有一个令他无法相信的身份:青楼的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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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红润丰美的面颊如今变得苍白消瘦,乌黑的粗辫子解散了,梳成了精致华美的蝉影髻,葛布的衣裳变成了精美的鲛绡,举的是玉箸,吃的是珍馐美食,一举一动气质高贵,仿佛是在金屋里长大的贵族——甚至,连名字都换了。
殷夜来,多么旖旎风情的名字,一如她朦胧绰约的眼波。
她已经完全不像她了,然而,他却还是在第一眼的时候就把她认了出来。
虽然如雷轰顶,但经历过一次幻灭的他城府已深,竟是不露声色。他装作漫不经心地向旁人探问她的来历,有人说她以前是个优伶,因为帝都禁止再唱中州人的戏,所以不得不转投青楼;也有人说她是某个权贵的下堂妾,因为不容于正室,不得不托名寄居青楼。
然而他却知道那不是真的:在他认识她的时候,她不是青楼女子,也不是当红优伶,只是一个在落珠港码头上挑担子养家的贫寒少女,明亮清澈如晨露。
然而那样的往昔,除了他早已无人得知。
他也去过她所在的星海云庭很多次,她有时候会出来见客,有时候会托病不出,对他的态度和别的恩客不曾两样。她的态度是如此自若,以至于他有时候都有一种恍惚,觉得昔年那短短的一段青涩模糊的初恋似乎不曾发生过,只不过是南柯一梦。
他在码头上递给她的那把伞、还握在同一只手里,然而人事却已经全非。
这两年里,她到底去做什么了?为什么会不告而别?为什么又会变成如今这样?——是为了钱吧?是他没有更早地表明自己的身份,掏出满把的金铢来吗?
他始终未曾找到机会问她一句为什么。
直到一天,他亲眼见到了那一架马车在深夜疾驰而来,停在侧门冷僻处。车里走出一个风尘仆仆的英武男子,披着黑色的大氅,直接走上了非花阁——朦胧的月光下,他看到她披着薄薄的寝衣出来开门,微笑地接受了他的拥抱。
“几时回来的?”她悄声问,“连衣服也不换一下就过来了?”
柔软乌黑的发梢扫过戎装的侧颈,男人冷厉严酷的脸不知不觉融化,低沉的声音透出无限温柔:“二更时候军队的船刚到港口,等不得天亮去行馆换回便装,便想来这里。已经七个月没有看到你了,夜来。”
她微微地笑,拉住他的手往回走,轻声:“走吧,小心被人看到。”
“外面风寒,你身体不好,下次别自己出来开门,让春菀来就行了。”那个男人低声说着,脱下厚重的戎装大氅披在她肩头——黑氅下露出了一身笔挺的戎装,胸口和肩膀上金色的徽章,在冷月下折射出一道光华,刺目惊心。
那一瞬,他遥遥地看着,心里的疑问终于都得到了切实的答案。
是的——这个深夜到访非花阁的神秘人不是别人,居然是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白帅!这个铁血的男人,戎马半生,手握天下兵权,连白帝都对他礼让三分。原来,这些年来她的确已经委身于他人,被权势之手攫取,成了别人的外室!
可是……为什么呢?要知道白墨宸是有妇之夫,他的正室是白帝唯一的女儿悦意公主,绝无可能休妻再娶——堇然她原本是这样骄傲倔强的女子,为什么会甘心跟了这个有妇之夫,甚至又沦入青楼?
是因为她缺钱,还是因为被人所迫?
那种不甘和疑问,仿佛烈火一样灼烧着他的心。虽然后来他如愿以偿地博得了老镇国公的欢心,让严父为他废除了中州人长幼有序的铁律,从那个嫡出兄长手里夺过了镇国公的爵位,成为了这座云荒最富庶的城市的主人——他少年时代起在心里立下的所有目标,终于都一个接着一个地实现了。
然而,这一切还是不能抚慰他心中的缺憾。
他一直记得码头上那个贫苦却明亮的少女,记得她额头朝露般的汗滴和清朗的话语,记得她描述梦想天堂的样子,用手指着伽蓝白塔,在天际线上画出一个又一个房子——那是她心里的蓝图,也是他的。
这些年来,他不是一直在为了这个共同的梦想在忍辱负重地奔走吗?
可是,她却早已经忘记了。
慕容隽沉思着,踱步回了梅轩。桌上茶盏犹温。
他坐在方才她坐过的位置上,抬起手,拿起了她片刻前用过的杯盏,上面还残留着一层淡淡的红痕,是她啜饮时留下的唇上胭脂。他用指尖一圈圈地划过,神色复杂地想着什么,眼眸里的光明灭不定,忽然举起空杯,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唇上。
十年前的那个吻,在海皇祭的漫天大潮里轻轻落在他颊上,如此温柔又如此冰冷,纯洁如初雪,却冰冷如永夜,宛如最后无声的告别。
永远到底有多远?不过是一个浪潮消散的瞬间吧?
她说她等不到了,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她心里早就有了决定?
长久的沉吟中,眼角忽地看到了一物,他微微一惊,俯身捡起,认出是她方才折起放入衣袖的锦帕。然而,锦帕虽然折叠着,熏了馥郁的香气,却也掩不住一丝透出的奇特味道。
他打开一看,忽地变了脸色——
帕中是一泓鲜血,宛如殷红的落梅,触目惊心。
窗外雨声潇潇,庭院里不停有木叶飘落,打在了纱窗上,显得萧瑟寥落。已经是初冬,一番风雨过,凄凉万物凋,天地是灰白色的一片。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慕容隽怔怔地看着那一方染血的锦帕,想着片刻前她的轻颦浅笑——他本以为十年风雨历练,如今的她也已经是青楼领袖,长袖善舞,滴水不漏,刀枪不入。原来,在她看似平静的外表下,竟也是藏着这般的呕心沥血,将所有悲欢都燃为灰烬。
那一瞬,所有的恨意和不甘都淡了——
她……竟是病了吗?为什么会病得这般重?
方才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里藏着多少的锋芒和心机,本是他早就准备好了赠给她的,作为多年前她离弃自己、转投权贵怀抱的报复——然而此刻看着这一方呕血的锦帕,那一字一句却仿佛是一把把的刻刀反射了回来,刺穿了他自己的心。
慕容隽默默地看着那一方锦帕,将案上的文卷握紧在手心,长久地沉默。
“东方。”他忽地低唤。
“在。”忽然间,一个青衣白袜的侍从应声出现——那是家臣东方清,这个家族从数百年前便开始追随慕容家先祖,和南宫扬、西门放和北阙尘并称四大心腹家臣。
慕容隽将手里的一撂文书递给了心腹:“这里有一件要紧事,去办吧。”
精干的家臣看了一眼文书,微微一怔:“那位蓝扈公子并不是我们的敌人吧,为什么要动他?”
“和我们的大计无关,”慕容隽淡淡,用扇子敲着手心,“只是顺手除去一个垃圾而已——不必多问。”
“是。”东方清领命转身,顿了一顿,“公子,那边传来了信息,答应让步,可以如我们所愿将黄金增加到两百石,并在三天后运抵叶城。不过,白帅那边……”
“关节尚未打通。”慕容隽叹了口气,“她还是不肯替我引见。”
“该死!”东方清低声骂了一句,“公子,要不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算了,再想其他办法就是……白墨宸这个人太难讨好了,别的路子我们都没走通。除了她,还真想不到别的更好的人选。我们继续下工夫便是。”慕容隽挥了挥手,忽地转了语气,冷笑,“你去告诉‘那边’别只顾着催我们办事——等什么时候钱送到了,我自然会帮他们办得稳稳当当。”
“要知道如果没有那两百石黄金,不但他们,连镇国公府都只怕撑不过这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