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风云变 · 2
他知道这个精灵一样的孩子,其实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她属于那一片青色的森林和天空,属于那个神秘莫测的云梦之城。
“由她吧,”广漠王抚摸着自己半边脸上的疤痕,摇了摇头,“这个天下的人,本来就很难入她的眼……阿九她不属于这个世界,终究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又怎会婚配成亲呢?”
“呸呸!”珠玛怔了一怔,立刻往地上吐唾沫,“天神饶恕!这世上怎么会有诅咒自己女儿短命的父亲呢?我说九公主一定会长命百岁!”
广漠王一怔,明白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不由笑了起来。
“是的,她肯定会长命百岁……不,千岁万岁!”
笑声未落,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西荒少女满身湿漉漉地从雨里跑了回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嘀咕:“父王,半夜三更的,你笑得这么大声做什么啊?”
“九公主真的回来了?都出去一天了!”珠玛喜出望外,连忙迎上去,“哎呀……看给淋的!真是湿漉漉的小羊羔。我马上替你去拿干净的衣服换上!”
琉璃嘴里答应着,却皱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怎么了,阿九?”广漠王注意到了女儿的表情,也不由蹙眉,“你今天不是说出去品尝叶城的风味小吃了吗?怎么这么不开心?莫非吃坏了肚子?”
“不,魁元馆的东西很好吃,比外头一些大酒楼里的强不知多少倍。”琉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托着腮,有些魂不守舍。沉默了片刻,忽地闷闷问,“对了,姑姑她只要求我按时回去,并没有说过不许我在云荒做什么,对吧?”
她问得突然,广漠王不由愣了一下。
带着她来到云荒后,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那些过去:不谈她的“母亲”,也不谈她的“故乡”,更加不会谈到被她称为“姑姑”的隐族族长——今天这丫头又是怎么了?
广漠王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没错。”
+落-霞+读-书 👗-lu o xi a d u sh u . com- ·
“那就好!”琉璃抬起头,忽地认真地说,“我想嫁一次人。”
“什么?”广漠王面具后的眼睛睁大了,愕然,“嫁人?”
“不可以吗?”琉璃却是蹙眉,“姑姑没说不可以吧?”
“……”广漠王沉思了半日,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是没说不可以。”
“那就没问题了呀!”琉璃扬眉。
“可是,这世上的男人,又有哪个是配得上你的呢?”广漠王苦笑,想了想,把桌上的那个玉匣推了过去,“正好,这里是镇国公府送来的婚书和聘礼,你看看,聘礼里面还有一对辟水珠做成的耳坠,倒算得上是稀罕物儿……”
“我才不要嫁给这种家伙!”一语未毕,琉璃却毫不犹豫地拿起笔,在婚书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叉,“要嫁,就要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这样也不枉我在云荒大地上走过这一趟啊,否则岂不是亏大了?”
广漠王看着被糟蹋了的婚书,心里暗自叫苦,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气:“但是这世上有你喜欢的人吗?”
“有!今天下午我刚遇到!”琉璃却是两眼放光,一下子跳起来扯住了广漠王的衣袖,连声地问,“父王,你说在狷之原见到我的时候,我忽然昏了过去,背后留有一个符咒——醒来就忘记了一些事,对不对?”
“是啊,连我怎么接你回去的都忘了。”广漠王点头,“但别的没有什么异常。看遍了医生,也都说你没什么大碍。”
“可是……”琉璃喃喃,“我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广漠王有些吃惊。
“比如说,我好像去过某个地方,见过某个人……”琉璃蹙眉望着窗外黑沉沉的雨夜,“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那种感觉真奇怪啊!我可能真的忘记了发生过什么事,但……忽然凭空就觉得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真的,似乎很好很好呢!”
“是吗?”广漠王这次是真的悚然一惊,“他是谁?”
“我不知道。”琉璃摇了摇头,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今天在面馆里遇到的——不过他却说不认识我,溜得很快……我追不上他,还差点被马车给撞了,幸亏是他救了我——哎呀,他真的很好很好……说不出的好!”
“说不出的好?”广漠王苦笑,“阿九,你莫非发了花痴吧?”
“才不是!”琉璃嘀咕,“他从马下救出我的时候,我碰到了他的手——好冷好冷……就像是一块冰一样!可是……我却仿佛记得这种冷呢!真的!”她摇了摇头,脸沮丧,“可惜他救了我之后就走了,我在叶城里找了他一整天,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广漠王听着女儿断断续续地叙述,神色却越来越严肃——四年来,他第一次从琉璃嘴里听到了“喜欢”两个字。看来,方才他对珠玛说的那一番话说不定是错误的。
在狷之原,她可能真的遇到了宿命中的某个人。
虽然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她或许忘记了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然而,咒术可以灭除记忆,却未能洗去她心中残留的那种深刻入骨的感觉:那个人很好,她喜欢,非常喜欢,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
那个人到底是谁?连他都不由得好奇起来。
“阿九,你想见他吗?”广漠王下了决心,“我可以派人帮你去找。”
“想啊!”琉璃雀跃,“太好了!”
“可是找到了又怎么样呢?”广漠王语气忽地一转,“别忘了你终归要回去。”
琉璃表情一黯,低声:“我知道。”
平日里活泼明媚的少女眼里乍然闪露出一丝忧郁,竟让人觉得她忽然间就长大了十岁。她抚摩着脖子上那一块古玉佩,遥望着东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一定会回去的——但是,在回去之前,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个世间的一切——包括你们所说的爱和恨,究竟都是怎么一回事?要知道,只要一回去,我就再也出不来了啊……”
她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细细的悲伤,仿佛一个过早老去的孩子。
广漠王暗自叹息。他知道她来自奇特而遥远的异族,对这片云荒大地抱着极大的好奇心,想走遍天下,看遍风景,也想知道人心种种的变化——然而,她并不属于这里,就像落入凡世的精灵,在月食之夜就要回归于天上。
如今,她心里却滋生出了一种叫作欢喜和贪恋的东西,是否还能无牵无挂地飞翔?
在遥远的西海上,有人望着窗外黑暗的大海,低声开口——
“明日就是空桑人所谓的‘海皇祭’了吧?”
说话的人是一个戎装的年轻军人,剑眉星目,英气勃勃,衣角绣着金鹰,肩背笔挺地坐在明亮的窗子前,双手交叉放在案上。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正当妙龄的素衣女子,眉目淡雅柔和,似是蒙了一层淡淡的水雾一般,让人看了心里就顿生宁静。
“嗯。”那个女子应了一声,显得有些沉默。
“我猜白墨宸也回京了。这几天初阳岛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战事也暂停了。”年轻军人喃喃,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和年龄不相符合的是,他的手上布满了伤痕和老茧,指节凸起,一望而知是历经出生入死的军人的手。
“嗯。”素衣女子淡淡,“也可能是我们在帝都的内应起了作用。”
“也是。听说巫朗大人已经押着两百石的金沙,秘密出发远赴云荒交割款项了。”军人点了点头,赞同她的说法,“那人虽然饕餮贪婪,但做事却很有一套,应该是他替我们牵制住了白墨宸的军队吧。”
“嗯。”织莺应了一句,又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沉默了片刻,开口的还是那个军人:“织莺,前一次你在茧室里发现了一批空桑人派来的探子,这段日子元老院命令整个本岛开展搜索行动,坚壁清野——结果,又发现了他们的十几个余党。”
“是吗?太好了。”织莺轻声。
“根据拷问出的口供,对方此次派出的共有十九人,目下还有三个未曾落网。”军人道,“所以元老院还是很紧张,生怕冰锥的计划出一点纰漏。”
织莺叹了口气:“是啊,为了避免万一泄露了风声,我们也准备提早出发。”
军人铁一样的手微微一动:“多久走?”
“越快越好,可能就在下个月吧!”织莺道,“看望舒何时能将冰锥彻底完工。”
“哦。”军人沉沉应了一句,不说话。
已经对坐了一个时辰了,羲铮谈论的却都是军务和战事,令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她如此沉默,年轻的军人便也没有说话。两人就在巨大的机械室内相对而坐,默默无语。只能听到那些仪器运行的咔嚓咔嚓声,以及室外讲武堂子弟们的操演声。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每次和羲铮见面,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而沉默寡言的他也没有制造话题的才能,往往说不了几句就陷入了僵局,两人就这样对坐一个下午,然后由他送她回到住所,这一对年轻的未婚夫妇便算是结束了一次所谓的约会。
这次看来又是如此。
已经是下午了……望舒在地下工坊那边,又在做什么呢?冰锥已经完成了大半,正在进行最后吊装内部控制仪器的关键阶段,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神思恍惚之间,织莺忽地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非常微弱,似乎是冥冥中的呼唤。
“羲铮,”她忽地紧张起来,“快听!”
“什么?”军人反而被她吓了一跳,侧耳听去,却什么也不曾听到。
“有人在哭。”织莺低声,“一个女人的声音!”
羲铮一怔:“怎么可能?讲武堂里没有女人。”
“不……不!一定有!”织莺四顾,“从那里传来的!”
“那里?”羲铮愕然回头,发现未婚妻看向的是一面高达数丈的空白墙壁。他猛然愣了一下,“那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