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皇祭 · 4
琉璃吐了吐舌头,没有回答。此刻,两个人已经身不由己地随着人潮一起簇拥到街边。然而跑得慢了半拍,等到街边时发现整条街已经站满了探头观望的人,完全无法插足挤进去了。
乐声由远而近,逐渐到了面前。琉璃拼命踮起脚往前看去,然而一堵人墙挡在眼前,她个子又娇小,无论怎样都看不见。听得乐曲声已经从前面飘过,前面的人群里发出啧啧的赞叹,琉璃心急如焚,对慕容隽说了一声:“帮一下忙!”
慕容隽还没明白她要做什么,忽然觉得肩膀一痛,一股大力直压了上来,整个人止不住地往下一矬,双膝一软几乎跪地。
“你干什么?!”他撑住了身体,一抬头,便看到琉璃的脸在他上方三尺之处,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竟然猴子似的蹿到了他的背上。
“快下来!”慕容隽又好气又好笑,压低声音叱道。然而琉璃根本不买他的账,攀着他的肩膀,只管探头往人群外看去,嘴里嘀咕:“哼,说你不是诚心诚意想娶我,果然是没错……只是借你的肩膀一用而已,就这般小气!”
说了一半,她忽地惊叹:“哇!好气派!”
方才短短的片刻谈论之间,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乐曲声已然飘近身侧。街道两边的人群出现了一阵骚动,低低的赞叹和议论如同一阵风似的传递着,无数双眼睛看向从官道上缓缓行来的宝马雕车。
那一辆被珠玉精心装饰起来的彩车,由六匹白色的马拉着,从街那边辚辚而来。
车厢的四壁都被拆除了,车上堆满了各色鲜花,四角垂落着洁白的纱幔,用华贵的明珠装饰着,小巧的金钩在风里轻巧地荡着。在轻纱开合的间隙里,可以看得到每一辆车上都放着一架深红色的美人榻,榻上或靠或坐着一个女子。
第一辆花车上坐着的是一个穿着垂地朱红色纱衣的女子,不过十六七岁,肌肤胜雪,吹弹可破,身侧堆满了牡丹花,手持一把团扇,明眸善睐,眼神如蜜。此刻尚不是牡丹盛开的时节,每一朵花都是从暖房中培育,一朵价值一个金铢。光这一车的鲜花,便可彰显花魁无人比拟的身价。
“天香……是天香!”身侧有看客欢呼,“果然是天香排第一!”
“正点!用牡丹最配她了!不知道多少钱一晚?”
“别想了,听说最近被镇国公府的大公子包了,不接外客。”
车上的花魁似乎看到了那些投过来的充满了欲·望的视线,用团扇掩着嘴微微笑了一笑,眼神四顾,万种风情蚀人心骨,忽地似看到了什么,将手上的牡丹向着人群里投去。
“哎呀!”琉璃惊呼了一声,看到那朵花正落在慕容隽怀里。
花魁对着隐藏在人群里的贵公子旖旎一笑,花车缓缓过去。
“不错嘛!”琉璃看着慕容隽手里的花,有些不服气,“想不到你这么有女人缘!”
“哪里,还不是被九公主给踢回来那么多次?”慕容隽淡淡地把那朵牡丹扔给她,“天香一贯知情识趣,只不过认出了我是谁,顺便讨好献个殷勤而已——这是妓家惯用的手腕,你还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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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被他那么一说,登时没了兴致,嘀咕:“真是个扫兴的家伙。”
言语间,第二辆花车驶过。上面堆满了洁白芬芳的素馨花,上面坐着一位白衣美人,约双十年华,头上只戴着一对夜明珠,没有耳坠配饰,衣衫也是素色。眉目淡雅,容光照人,却不苟言笑,仿佛一个难以接近的冰山美人。
“哟……是越素女啊?”
“这个也不错!看上去像个良家女子,听说媚功却一流。有钱人最喜欢这一种了,身价可高着呢!”
第三辆花车上是一个紫衣少女,绾着高高的发髻,年纪很小,稚气中透出一股不安来,都不敢看周围的人,只是低下头撕扯着膝盖上堆满的紫色睡莲。
“这个是……”
“楚宫烟月今年力捧的头牌,莲生,才十四岁!”
“哟,还没开·苞吧?不知道老·鸨会出到多少?”
“少不得要一千金铢吧?听说玄凛皇子有意包她的初·夜呢!”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紫衣少女更加不安,即便是化着浓妆,脸也透出绯红来,埋下头去握紧了手指。然而这种羞涩的表情却令围观者更加兴奋起来,评论得肆无忌惮,不堪入耳。
“不看了。”琉璃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嘀咕了一声,从他肩头跳下来,“真恶心。原来这就是花魁游街?还不如换个名字叫做‘价高者得’好了。”
“……”琉璃的话很犀利,慕容隽苦笑了一下,“叶城自古都是如此啊!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不知道九公主哪里来这么大怒火。”
“喏,这就是我不喜欢你的原因!”琉璃不客气地回答。慕容隽登时无语。她刚跳下地准备转身,耳边却忽地听到了一阵议论:“殷仙子来了!”
“什么?”琉璃登时两眼重新放出光来,嗖的一声又蹿到了慕容隽的背上。
最后一辆压阵的花车辚辚而来。不同于别的车上的花团锦簇,这辆车上只斜放着一枝折下来的疏疏落落的梅花。车上的女子也只穿了一袭素衣,斜斜地靠在那里,用一支玉簪随便绾了个发髻,乌黑的长发逶迤至膝。
周围人山人海,她却没有看上一眼,手里闲闲地捏着一柄小小的银刀,有一下没一下地修着指甲,偶尔微微皱着眉头咳嗽。
“啊?这就是殷夜来?”琉璃攀在他肩上看了一眼,有些失望,心直口快地大声嚷嚷,“她多大了?不年轻了吧?长得也就那样,凭什么还说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慕容隽刚要说什么,车上的美人却似听到了这一句刺耳的话,抬起目光,向这边看了过来。那一道视线掠过了人山人海,堪堪停在了攀着慕容隽肩膀的少女身上,饶有深意地看了两人一眼,嘴角往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她手一扬,那枝梅花居然不偏不倚正好跌在了琉璃的怀里。
只是停顿了一瞬,宝马雕车便又扬长而去。
“啊?这……”琉璃拿着那一枝寒梅,半晌才回过神,低喊,“哇!看到了没?她对我笑……对我笑哎!”她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捶着慕容隽的肩膀,“好奇怪,你看到她刚才的眼神了吗?居然一点风尘气都没有,眼里好像藏了一把剑似的!”
慕容隽没有回答。
琉璃心怀坦荡,只是凭着一眼建立起来的好感,很快就转了口,大加称赞:“真奇怪,一开始还不觉得她如何好看,可这一笑起来,简直让人魂都飞了!她难道也会幻术吗?”
“……”慕容隽目送着殷夜来离去,似没有听到她的话。殷夜来那一个眼神的意味深长,竟让他如遇雷击,一瞬间回不过神来。
他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与她不期而遇——人山人海里,他站在路边,脖子上亲密地攀着一个少女,看着她的花车过去,发出不屑的评论——
方才的一刹那,她会想什么呢?
琉璃唧唧喳喳地说着,然而看到慕容隽的表情,微微一愣。
“啊……”她恍然大悟地从他肩膀上跳下来,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慕容隽耳边低声笑,“我明白了,原来你喜欢殷仙子?哎,哎!很有眼光嘛!”
没有料到这个看似什么也不懂的丫头居然如此敏锐,慕容隽眼里陡然闪过一丝光,很快就回过神来,又恢复成平日无懈可击的温文尔雅模样,笑道:“那是自然。殷仙子艳绝天下,只要是男人,哪个不为她倾倒?”
“嘁!我说的可不是这种见色起意的喜欢。”琉璃不屑地冷嘲,“你刚才……”
慕容隽不待她继续说下去,岔开了话题,只道:“观潮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九公主还是赶紧去一趟望海楼,只怕帝君已经在等了。”
“我不喜欢你们空桑人的皇帝。”琉璃依旧不乐意,“他让我觉得不舒服。”
“别孩子气。你如果不去,会令广漠王很为难的。”慕容隽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回走,一路走一路教训,“你是他最宠爱的独女,怎可令你父王在帝君面前下不来台?”
“放开我!”琉璃拼命地想挣开他的手,未果,忽地吹了一声口哨:“小金!”
慕容隽一惊,闪电般地甩开了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他知道这个精灵古怪的女孩子花样百出,不仅养着一对云荒罕见的比翼鸟,袖子里更藏有一条名为“金鳞”的蛇,剧毒无比,来去如电,他以前就曾经吃过一次大亏,从此后再不敢轻易碰这个丫头。
“哈哈哈……吓到了吧?”琉璃趁机跳开,大笑起来,回头扮了个鬼脸,“小金牙齿断了,这几天在养伤呢。哎,反正我不会嫁给你,别啰唆了,早点去找殷仙子吧!”
她笑着,如一条游鱼般灵活地跑进人群里,转眼不见。
慕容隽望着她的背影,默然摇了摇头,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今年已经是第三次提亲了,广漠王父女还是一点也不松口。这对父女,还真是难对付得很呢。特别是这个丫头,外表看似单纯不通世事,然而心思却是敏锐非常,竟是个不可小看的人物。
如果将来真的娶了她,只怕也少不得要暗自提防。
慕容隽默然想着,脸色沉了下去。站在闹市里,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内心忽然间空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眼之后被抽离了出来,缥缈地不知道去了何处,甚至连腔子里的那一口气,似乎都是冷的。
周围人山人海。然而,一切的热闹却仿佛都与他无关。
沉默了片刻,慕容隽回过神来,苦笑了一声,手指伸到怀里,触及了一封密函——那是缇骑大统领都铎今日秘密发来的函件,用词客气,行文隐晦。然而他知道,对方是在催讨一年一次的“红利”。如果不能及时把今年的这笔钱交给这个缇骑大统领,那么,慕容氏便要面临着灭顶之灾。
因为他有太多的把柄捏在这个人手里,无论哪个,都能置全族于死地。
可是……现在的镇国公府外强中干,为了筹办一个风光的海皇祭已经倾尽全力,几乎抵押了所有不动产和珠宝,哪里还能弄来这么一大笔巨款来贿赂他呢?还有什么是可以卖来换钱的呢?只有这个国家了吧?
慕容隽站在市中心,看着繁华的叶城,无声地苦笑。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他,竟然成了一个卖国者。
堇然……如果你知道了这些年来我做的一切,你会如何看待我?
慕容隽恍惚地走着,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要走向何处,直到身边有个声音低低地禀告了一声,才恍然回过神来。
“城主,‘那些人’,已经来了。”
这一句话仿佛是一把刀子,冷锐地直插心脏,让他霍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