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叛国者 · 2
玄王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周围。眼看气氛开始有些不对,旁边几位老谋深算的藩王纷纷递了个眼色过来,示意他暂时不要继续这个话题。
白帝只顾继续喝酒看舞。片刻,仿佛想起了什么,转头对下首侍从道:“方才朕看到花车队里有一绛衣美人,却是面生,不知是哪位?”
侍从上前回禀:“陛下,那位名叫天香。最近风头无双,被称为叶城新的花魁。”
“天香?好名字,不知可称国色否?”白帝闻言心动,“快传!”
帝君身边的二位宠妃脸色各异,面面相觑,暗地里将牙齿咬了又咬。白帝从年轻时便好色如狂,虽年事已高却不曾消减,如今后宫是她们二人的天下,然而今日帝君又动了心思,居然要传召一个出身卑下的青楼女子?
侍从下去片刻,不见美人上来,却有一个颤抖的声音由远而近地传来。
“皇上……皇上!空桑要大难临头了!”
在这样喜庆热闹的气氛里,陡然听到这种不祥的话,让所有人都忍不住脸上色变,齐刷刷朝着声音来处看去——只听楼梯上一阵踉跄的脚步声,一个须发苍白的老人从楼下冲上来,一边大喊,一边挥舞着手中的算筹,直接向着白帝奔去。
“站住!”缇骑大统领都铎吃了一惊,连忙厉喝,“给我拿下!”
一声令下,左右的护卫双双扑过去,然而老人刚进入白帝身侧一丈的距离,暗处忽然急射而来一道冷光,噗的一声洞穿了老人的膝盖。拿着算筹的老人惨叫一声,踉跄跌倒在地。那是一根尖利的银刺,刺穿膝盖,将这个闯入者的小腿钉在了望海楼的地板上!
两个护卫愣在了那里,敬畏地不敢上前。
他们默默地望了一眼暗角,知道那一定是帝君身边那位著名的影守“寒蛩”做的。然而,那个枯瘦的老人似乎有着出人意料的意志力,在被重伤后还是直着脖子,颤抖着将手里的算筹举起,大喊——
“皇上!听老臣一言——空桑要大难临头了!”
“天官苍华?”白帝停住了金杯,愕然地看着那个须发苍白的老人,蹙眉,“朕不是下令将你驱逐下了占星台了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皇上明鉴!”天官拼命地伸出手,挥舞着手里的算筹,嘶声大喊,“破军出世,空桑要大难临头了!湛深大人早就说过:‘九百年后,世当有王者兴,更有大难起。苍生涂炭,血流漂杵!’——这一切,要应验在今日了啊……”
白帝面色微微一变,眼里有一抹阴影掠过。
“拖下去!”都铎连忙下令,生怕这个发疯的老人再弄出什么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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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官被强行拖了下去,一路上却还在不停地挣扎着狂呼:“皇上!皇上!破军灭世的时候就要到了——日晕,血潮,月食……当这些天象都出现之后,明年的五月二十日,幽寰将会落到北斗七星的位置上!那时候,破军复苏,空桑将亡!”
“皇上!你听我说……听我说!”
嘶哑苍老的语声终于渐渐消失了。满座寂静,六王百官谁都不敢先开口说话——在这样一个节日里陡然遇到这种事,实在是不吉祥的预兆,估计帝君的心情也一落千丈。
“世当有王者兴,更有大难起?”许久,白帝才喃喃道,眼里掠过一丝奇特的神采。仿佛又回过了神,忽然冷冷而刺耳地说了一句:“妖言惑众,该杀!”
所有人都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似乎被帝君语气里的杀意给震慑——登基十年了,白帝白烨给人的印象始终是一个喜欢奢华享乐的皇帝,对一切无可无不可,几乎都没有人记得当年这个好色的二皇子是怎么登上帝位的——
那,是他从血泊里赤手捞起的权杖。
“是,是,该杀。”都铎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忙笑,“破军灭世的说法传了九百年了,哪一次不被证明是个谣言?身为天官,却在这等时候妖言惑众,的确该杀!”
白帝喝了一杯酒,淡淡然对都铎道:“算了,此乃佳节,杀人毕竟不好。割了他的舌头就是,免得他日后再蛊惑人心。逐出去,永世不得入宫。”
“是!”侍从一震,连忙奉命。
白帝看了一眼缇骑的大统领,冷冷道:“居然让这样一个疯子闯到席前,都铎,你老了。当值的缇骑,给我拖出去打三十鞭,再罚你半年俸禄。”
“是。”都铎额头冷汗涌出,“微臣失职,微臣该死!”
白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命他下去。
都铎满身冷汗地站起,退下不提。白帝最近脾气是越来越阴沉反复了,这次幸亏只是罚了半年俸禄而已,这点钱对他而言是九牛一毛,从外快里捞回来易如反掌。都怪清欢那个死胖子,居然在这个当儿上不讲义气,不肯帮忙护驾,撇下了他一个人苦撑局面。看下次有生意做的时候,还给不给那胖子放内幕消息!
都铎一边心里恨恨骂着,一边走下楼去。
白帝哼了一声,将金杯放在案上,望向了海天的边际,“大潮将至,等一会儿,就能看到殷仙子的歌舞了吧?”
他举起金杯喝了一口酒,忽地皱眉:
“对了,怎么不见镇国公?”
举座一时哑然,沉默片刻,有侍从上前回道:“片刻前奴婢去寻九公主时,曾看到镇国公位于街市道旁,驻足观看殷仙子花车,意似颇神往。”
“哦?”白帝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大笑,“原来自视甚高的镇国公,亦是殷仙子的裙下之臣?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啊!哈哈!”
藩王无不迎合着大笑,一时间座中气氛又热闹起来。
当帝君漫不经心地发问时,慕容隽却已经在百尺的深海之下。
头顶是波涛荡漾的湛蓝色水面,耳边听到的却是机械咔嚓运转的声音,规律而有节奏——没有人想得到,就在空桑人云集在叶城观潮的同一时间里,他们在天地间的最大死敌——远在西海上的沧流冰族人,此刻就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海湾里!
那是五艘银白色的船,形状如螺,静静地悬浮在大海里。
传说中,螺舟是《营造法式·靖海卷》里记载的武器之一,它不同于普通的木构船只,整体由薄薄的金属铸造而成,通体银白,靠银沙来照明,以脂水为燃料,可以在深达一百丈的海里潜行,三日三夜才需要浮出水面换一次气。
“冰族人的奇技淫巧,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慕容隽叹息,摸着金属的舱壁,“我曾经以为《营造法式》的种种传闻不过是附会,谁能想到一切都是真的……不可思议,一块铁,居然也能在水下行驶?”
“城主过奖了。”坐在舱室对面的是一个长袍人,面目衰老,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这架螺舟是望舒三年前的杰作。他仅凭着残卷,居然复原了螺舟的全套图纸,重新造出了这种机械,当时连巫咸大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是吗?”慕容隽微笑,“有如此天才的机械师,实乃冰族之幸,空桑之不幸。”
巫朗摇了摇头,叹息:“冰族的机械力虽然领先于空桑人,但国力尚微,战力不足。若正面交战,还不是白墨宸的对手,否则,我们也不会坐在这个地方交谈了。”
慕容隽笑了一笑:“能令巫朗大人亲自前来,在下真是受宠若惊。”
巫朗面沉如水,道:“客套的话就不说了,这一次元老院令在下前来云荒和城主会晤,是有重要使命需要完成的。城主先请看这些——”
他转过身,拍了拍手,身后两名冰族战士立刻上前,合力打开了背后的一扇门。那扇门是一道活动的移门,事实上整整有半面墙壁那么宽,厚度达一尺。当那扇沉重的门打开后,慕容隽脸上的笑容凝滞了,瞳孔陡然收缩。
映照在他眼睛里的,是金色的光和赤色的火。
门背后,整个螺舟的另一半空间里,居然存满了一根根的金条!
“这五艘螺舟,共计储有二百石黄金。”巫朗凝望着慕容隽,低声说,“元老院派我携带重金前来,希望能和城主达成最后的一个盟约。”
“最后的盟约?”慕容隽低声。
“是的,”巫朗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他的语速开始变得非常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算起来也有五六年了吧?这些年来我们和城主合作得很愉快,先后付出了三百多石黄金给阁下,而城主也履行了诺言,几次三番让白墨宸的大军功亏一篑——若不是城主幕后的斡旋,西海上的战局又怎能拖延至今。”
说到这里,巫朗笑了一笑:“当然,城主要价也是在年年攀升——记得第一次我们的线人找到城主时,阁下只收了区区十石黄金,便替我们沧流撑过了一次危机。可是到了今年,城主开出的价码居然加到了两百石。真不愧是商人世家出身。”
慕容隽也笑了一笑,神色不动:“在商言商。如今白帅地位稳固,要对付他不仅风险大,需要打点的人的地位也越来越高,没那么些黄金,的确办不下这事。”
巫朗默然:“两百石黄金,相当于两千万金铢,几乎是国库之一半。”
“我知道那不是一笔小钱,”温文尔雅的年轻城主眼里忽地露出一丝冷笑,“听说如今初阳岛已失,白墨宸的大军已经进逼到离津渡海峡不足两百里之处,夺下棋盘洲本岛指日可待。在这种情况下,贵国怎么还会吝惜区区几百石黄金呢?”
对方说得露骨,巫朗脸色也不禁变了一变,语气还是低沉,却暗藏锋芒:“城主好大口气。今日海皇祭虽办得如此热闹,试问镇国公府里,光靠税赋收入也未必能撑下来吧?”
慕容隽一震,默默倒吸了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