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六章 君臣之义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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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空桑的元帅离开后,行宫大殿便陷入了彻底的死寂。

白帝狭长的眼睛又眯了起来,望着案上精美的镏金铜人灯,喃喃地对着空气开口:“如宰辅所预料的一样,墨宸他果然不大情愿啊……”

“是啊。”背后传来帘幕拂开的声音,一个老者清癯的身影显露在黑暗深处,高而瘦,如同一只灰白色的大鹤——在内秘密旁听君臣对谈的,居然还有另一人。

“白帅如果不肯配合,那事情就棘手了,”宰辅叹了口气,忧心忡忡,“缇骑大统领都铎虽然效忠帝君,然而此人贪恋金钱,未必可靠。而驻守两京的十万骁骑军的统领骏音又是白帅昔年战场上的刎颈之交,对其忠心耿耿。缺了白帅,帝君若要发动政变,只怕没有足够的人马可以控制局面了。”

“该死!”白帝沉默了片刻,狠狠一掌击在案上,“墨宸也算是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过来的人了,为何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居然犹豫起来?”

“帝君息怒,”宰辅拿出水烟来抽了一口,“看来,墨宸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啊……”

“什么打算?”白帝悚然一惊,不由自主地脱口道,“莫非……他也想称帝?”

“咳咳……说不定微臣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宰辅看到帝君眼神的变化,在暗影里笑了一笑,“白帅不赞同帝君,或许只是一时没有转过弯来——他不是不识时务的人。”

“希望如此,”白帝喃喃道,“朕真的有点舍不得墨宸这名大将。”

宰辅抽了一口水烟,森然道:“十年前,大皇子也曾不舍兄弟之情。”

白帝一惊,只觉背后冷汗涔涔而下,心中那一缕犹豫顿时熄灭。

这个提醒一针见血。十年前,他、素问、墨宸三人密谋篡位。然而当时作为首席幕僚的鹤绂首鼠两端,居然将他们的密议透露给了当时在位的皇兄白煊。按理说,一旦知晓兄弟有篡位之心,皇帝会立刻下灭门诛杀令。然而可笑的是,他那位一母同胞的兄弟虽然荒淫,却在手足之情过于仁慈,居然对唯一的胞弟起了宽恕怜悯之心,没有立刻诛杀,只是想采取怀柔之策,令他迷途知返。

就是那么短短的一犹豫,白帝得到了喘息之机,立刻发动了深宫杀局!那优柔寡断的皇兄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连带着他的无数宠妃和一对儿女,也一起成了黄泉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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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权力巅峰上,任何一丝软弱容情都是危险的。

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也是如此!

 

白墨宸从行宫里走了出来,外面已经是五更天,冷雨密集,寒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帝君既然未曾休息,黎缜便领着内侍在阶下一直等待,见白帅出来,便上前一步迎接他,然而似乎体力不支,身体一晃,幸亏白墨宸眼疾手快,一手托住。

“总管多小心身体。”白墨宸拱手,“在下告辞。”

“白帅也要小心啊。”黎缜在背后极轻地说了一句。白墨宸霍地站住身,回头看了一眼大内总管。黎缜站在那里,一张富贵白胖的脸露出了高深莫测的表情,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白墨宸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马。

这个黎缜,一直是个令人捉摸不定的人。身为大内总管,多年来从不结党营私,即便是宰辅素问权倾朝野,他也不曾对其有过谄媚。让人觉得这个六十多岁、历经了三任帝王的总管是个看不透的人物,不知道他到底站在哪一边。

十年前,当他们三个人密谋政变,一举诛杀了白帝白煊之时,一夕之间深宫血流成河,伏尸遍地。然而这个有能力影响政局的人,虽然身处内宫却一直按兵不动——没有表示支持,也没有表示反抗。

直到白烨坐上了王座,他才不动声色地站到了阶下,对来朝的文武百官展开黄绢,宣称先帝白煊因纵欲过度而一夜暴毙,二皇弟白烨即时继位,君临天下。

那一刻,他们才知道这个人终于站在了他们一边。

正因为有了黎缜的率先表态,这一轮白族内部的政权交替并没有引起其他藩王的异议和不满,白煊驾崩了,他唯一的弟弟自然是理所当然的继承者。甚至,没有人再关心那一对原本也可以继承王位的孤儿去了何处。

这世界从来是强者的天下,谁会怜惜孤儿寡母?

转眼十年过去。如今帝都又是山雨欲来之时,这一次,他又会如何呢?

白墨宸翻身上马,沉吟着往外走去。夜雨细密,转过一条街,便看到了街角暗处站着的那个打着油纸伞的青衣谋士,高挑清瘦,脊背微微躬着,宛如一只霜中的老鹤。

穆星北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此刻见到主人回来,赶忙迎上去,脸上显出忧虑的神色来,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行宫大殿:“如何?”

白墨宸摇了摇头,面沉如水:“帝君要逼我入火坑。”

穆先生猛地一震:“难道……帝君真要背弃誓碑盟约,试图独霸天下?”

白墨宸看了谋士一眼,苦笑:“穆先生真是神机妙算,一切都如你所说,帝君甚至要我撤军西海,助他镇压六部。我苦谏而不得,只能等明后天入京再作打算。外患未灭,内乱又起,唉……”

“不可!”穆先生失声道,“属下说过,天象有异,白帅万万不可入京!”

“天象?”白墨宸在夜雨里按辔而行,冬日冰冷的雨轻敲着他的盔甲,发出清楚而短促的叮当声,仿佛周身都有刀兵过体。空桑的元帅低着头,微微咬着牙,两侧咬肌微微鼓起,有一种狠厉的表情。许久,忽地发出了一声冷笑——

“我命由我,不由天!”

穆先生一震,抬起头看向自己辅佐多年的主人。

稀疏的雨幕里,白墨宸坐在马上,仰头看向漆黑的夜空,双颊瘦削,仰起的下颌线条显得冷峻,有一种豹般的轻捷强悍。那一瞬,穆星北心里忽然一片豁然。

是的,天象凶险又如何?预言不祥又如何?

像白帅这样的男人是天生的霸主,从来不会被所谓的“不祥之兆”击倒的,不战斗到最后一刻他绝对不会放弃,而不到最后一刻,胜负谁也不能定!

穆先生抖擞了精神,问:“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做?是要撤兵西海,还是……”

白墨宸不再说话,按辔缓行,转入了暗巷里,似是心里在权衡利弊,对着随行的穆先生点了点头,开口道:“立刻替我飞鸽去往西海前线,分头告知‘风、林、水、火’四旗的将领——”

白帅从马上俯下身,在心腹幕僚耳边低声吩咐。

然而奇怪的是,穆先生耳边什么声音也没有。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是为了听清楚两人在说着什么,暗影里有什么东西轻微地动了一动。

就在那一瞬间,耳边风声一动,白墨宸忽地长身掠起!

他一按马背,整个人便箭一般地朝着暗处飞去,动作利落敏捷如猎豹。十二铁衣卫还没赶上来帮忙,只见他半空中一个探手,抓住了什么。咔嚓一声响,有骨头被生生捏碎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半声沉闷的惨叫。

白墨宸倏地从黑暗里折返,手里提着一个人,重重地摔到了冷僻的巷角。那个人在冷雨里抽搐着,脸色青白,喉头软骨已经破碎,只是一时未气绝而已。

穆先生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是属于修罗的一面。

“帝君的动作还真是快。”白墨宸冷冷一笑,“我前脚刚离开,他后脚就派了人暗地里跟踪了——你是缇骑的密探吧?”他毫不留情地抬起脚,狠狠踢在那个人的肋下。又是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那个人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连连点头。

“该死!”白墨宸低声怒斥,“都铎那家伙也跟帝君站在一边?”

“不稀奇,”穆先生叹了口气,“只怕除了白帅,所有人都站在帝君一边吧?”

“……”白墨宸没有说话,从地上提起那个奄奄一息的家伙,伸手一扭,只听咔嚓几声响,抖断了对方的肩肘关节,在惨叫声里一扬手,将那个人对着陋巷墙头某处扔了过去!暗夜里,没有听到那个人落地的声音,显然是被黑暗里的某些人接住了。

“回去告诉你们头儿!”白墨宸冷笑了一声,声音冷厉如刀,“日后要跟踪我,就让他自己亲自来!这些不入流的杂碎,来一个撕一个,别有去无回白白地浪费了!”

细雨声里,有簌簌的脚步声沿着墙远去,最终再无声息。

白墨宸凝望着四周,眼里露出了一丝冷笑,忽地道:“先生。”

“白帅有何吩咐?”穆先生立刻上前。

“我们要开始布局了。”白墨宸语气决绝,毫不拖泥带水,“对手已经开始行动,我们也绝不能慢了手脚。”

“是。”穆先生眼睛一亮,“白帅是要向帝君宣战了吗?”

“不,还不是宣战——冰夷未灭之前,我不想轻易挑起内战。所以……”白墨宸在马上微微弯下腰,在幕僚的耳边说了一段话。这次他一共说了三道命令,每一道都短促而清晰,穆先生越听越是佩服,眼神凝聚如针。

“以上三件事,立刻找人去办,十二个时辰内必须有回音。”白墨宸握紧马缰,冷冷地说,“西海、京畿、大内,兵分三路,一刻也耽误不得!如今我们是在和那些人抢时间,就看谁布局布得快了!”

“是!”穆先生领命,顿了顿,“那您呢?”

“我?”白墨宸冷笑,“帝君既然下了命令,我自然是要奉召进京的。”

“不行!”穆先生脱口,“此行太凶险,白帅就算真的准备入京,也必须找到可靠的人来保护您,否则绝不可孤身犯险!”

“不能多带人手进京,否则白帝必然忌讳,”白墨宸摇了摇头,语气沉稳,“我此次是秘密回到云荒的,诸位藩王还不知道我的来意,想来白帝也不希望这件事公开。如果此事一传出去,只怕内战没起,诸王之乱又要先爆发——这也不是我想要的局面。”

“那么,至少带上十二铁卫。”穆先生低声道,“或者,带上‘那个人’。”

“那个人?”白墨宸脸色倏地一变,“你说的是……”

“殷仙子。”穆先生的眼神意味深长,“十年磨剑,用在一时——白帅有绝世利剑在手,在此危急关头不拔此剑,更待何时?”

“……”白墨宸长久地沉默,手指关节握得发白。

“这事我自有打算,还不打算把夜来拖进来。”终于,他叹了口气,低沉道,“我白墨宸戎马半生,什么生死没经历过?更何况以我和帝君多年的交情,我即便抗旨,他也未必一定会立刻动杀心。只要撑过十二个时辰,相信我们的部署就会生效。”

穆先生还是摇头:“白帝阴狠反复,绝不可大意。更何况帝君身边还有一个宰辅素问。白帅若要孤身进京,在下绝不能认同。”

“唉……我知道先生如此苦心孤诣,全是为了我的安全考虑。”白墨宸叹了口气,“但此事我另有打算,不必再说了。”

“可是……”穆先生还想据理力争,然而白墨宸一眼横过来,语气森然:“先生难道要强我所难吗?”

穆先生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再多说:“是。”

“我有另外的事情拜托先生,”白墨宸凝望着雨幕的最深处,一字一顿道,“很重要。”

“请主上吩咐。”穆先生躬身。

“是有关我家人的事……”白墨宸喃喃。

“家人?”穆先生微微一怔。白帅所说的家人,是指在北陆乡下的那个家吗?自从他发迹后,他那个名义上的“家”也跟着鸡犬升天,得了不少好处。然而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对白帅而言不过是一种身份上的掩饰,如今大事关头,怎么会考虑起这些来?

“当然不是北陆那个家。”白墨宸笑了起来,意味深长。

“什么?”穆先生一怔。

白墨宸从马背上俯下身,在心腹幕僚耳边说了几句话,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意外的真相,穆先生的瞳孔忽然收缩,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有讶异也有敬畏。

“连先生也很惊讶吧?”白墨宸低声笑了起来,“这件事就拜托你了。带他们走吧!如今是时候了。只有这样,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和那些人斗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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