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涸辙之鲋 · 2
“啊?”珠玛经验丰富,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妙,连忙将婴儿平放,抠出他嘴里的羊水,有节奏地拍打后背,然而,折腾了半晌,孩子还是一动不动。
“终究还是保不住吗?”珠玛颤抖着双手,老泪纵横。
“让我抱抱吧!”琉璃却不合时宜地凑了过来,自顾自地从老妇人手里抢过那个婴儿,将脸贴在了那张小小的脸上,手指轻轻地抚摩着那一团软软的肉:“喂,别闹了,小家伙,快醒来吧……”
“别闹了,九公主。”珠玛看不下去,过来抢那个死婴。然而,就在那一瞬,随着她持续的抚摩和低语,那个没有了动静的孩子忽然发出了一声咕噜,动了一动手指!
“哎呀!天神啊!”珠玛惊喜得大叫起来,“活了……又活了!”
室内顿时陷入了一片狂喜中,侍女们相互告知,好消息一下子从屋内传到了外面——这是卡洛蒙家族新一代的第一位男性继承人,不足月的婴儿居然能在这样的情况下闯过生死关,的确是天神保佑下的奇迹,是吉祥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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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侍女贴耳的呼唤声里,翡丽长公主涣散的意识渐渐凝聚,看清了面前抱着婴儿的少女,怔了一怔,虚弱地喃喃道:“琉璃?”
“快看!你的孩子!”琉璃笑得如阳光般灿烂,把孩子送到她眼前。
肉肉的小婴儿动着双手,眼睛都没睁开,却一下子准确地寻找到了母亲的胸口,将脑袋凑了上去,拼命地吮吸着,拱动着。
“他……他在干什么?”琉璃目瞪口呆。
“他饿了,要喝奶。”珠玛笑着解释。
“啊……”琉璃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叹息,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似乎对这一切都感到非常新鲜和好奇,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孩子软软的小脚丫。
“好小啊……”她喃喃道,“就像是玩具一样!”
珠玛笑了起来:“看九公主说的……就好像没见过女人生孩子一样。”
“是没见过啊……”琉璃撇嘴,“我们老家那里,孩子都不是生出来的。”
“啊?”老嬷嬷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失笑,“那难不成是树上长出来的?”
“嘿嘿……就不告诉你!”琉璃得意地笑着,“喏,爹他就知道。”
广漠王听着她扯得越来越远,生怕她说漏嘴什么,忍不住摇头打断了她:“琉璃,你该回去了。看你一身的血污,还不快去洗干净?”
琉璃看着自己的双手和袖子,却摇了摇头:“我可没觉得脏……这是母亲的血呀!我们老家那里,孕育新生命是神圣的事情,你们这里难道就觉得是肮脏的东西了?”
“……”广漠王实在对这个丫头无可奈何,“好了,闭嘴。”
“你真是个神奇的孩子……琉璃。”这边翡丽长公主缓过了精神,将孩子搂在胸口紧紧地抱着,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明丽的少女,语气复杂,断断续续地低声道,“当初……当初哥哥把你从密林里带回来时,我还不能接受你——我记恨你的母亲……因为是她让我失去了一个哥哥。但是今天……你……你却救了我和我孩子的命!”
她颤抖着合起了双手:“天神啊,请饶恕我曾经对你的怀恨吧!”
琉璃心无芥蒂地笑了起来,抬手轻轻触了一下产妇满是虚汗的额头:“没事,天神会饶恕你的……天神不会记恨别人。”
“翡丽。”广漠王连忙上前拉住她,“快休息吧,琉璃,你也快回房里去待着!”
琉璃被他狠狠瞪了一眼,忍不住缩了缩脑袋:“好吧……不过让我再最后摸一下!”
少女再度俯下身,将手伸向婴儿。那个大难不死的小肉团躺在母亲的怀里,咂着嘴,似乎能感觉到这种好意,居然伸出了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和琉璃的手掌相抵,发出了轻轻的一声欢喜的笑声。
“啊!他居然打了一个嗝!”琉璃惊喜地叫了起来。
看着少女蹦蹦跳跳随着广漠王远去的背影,珠玛眼里却流露出一丝疑惑的光——她们老家那边都是不生孩子的?哪有这样的地方!……那,九公主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真是一个满口胡扯的小丫头!”
星海云庭的非花阁。
黎明的时候,殷夜来从浅睡中醒来,感觉到耳边有温热均匀的呼吸。睁开眼,便看到了男人线条利落的侧脸,如同岩石一样冷静坚硬,正靠在她的额头上方,贴着帷幕沉睡,连外袍都没有脱下。
他昨夜不知何时回来,没有吵醒她,就这样靠在床头睡着了。
她凝视着他睡去的样子。看得出,他睡得并不踏实,显然也没有梦到什么愉快的事情,双眉微微蹙起,眉心里有一道深深的皱痕,似锁着什么心事,不时地紧抿一下嘴角。在这样一个冬日的清晨,一切显得那么宁静安详,宁静到——竟然给人一种可以恒久的错觉。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冷硬的脸颊,然而,在她的手指接触到他皮肤之前,他霍然惊醒了,眼里有一掠而过的警惕和杀意,手指下意识地扣住了刀。
那种眼神,让她的手停在了咫尺。
那一刻,她心里无端地跳了一下,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再不是朝夕相处的白墨宸,而是另一个出现在自己噩梦里的影子!
许久,她勉强笑了一笑,轻声道:“你做噩梦了吗?”
“是你。”白墨宸看到她,终于明白过来身在何处,从胸腔里长长吐出一口气:“很奇怪的梦……我梦见了一个有着金色眼睛的人,站在一个难以形容的地方不停地呼唤我的名字……他对我说,时间快要来不及了。”
“什么?”殷夜来蓦地失声,只觉得背后一冷。
他,难道也做了和自己一样的梦?
“我看不见他的面容,只看到他的身边都是火和血。无数人义无反顾地跳入了其中,被吞噬和熔化。可是,没有一个人挣扎,没有一个人呼救。”白墨宸的声音低了下去,抬手撑住额头:“就像被一种奇怪的力量吞噬了一样!”
殷夜来握住了他的手,指尖冰冷,不知道说什么好,低声道:“那不像是你应该做的梦。”
“是啊……但是不知道为何,这次回到云荒后,我已经是第三次做这样的梦了。一次比一次更清晰,一次比一次强烈。”白墨宸低声,“最可怕的是,我在梦里很清楚地明白自己不应该过去,却身不由己地随着召唤一步步前行,眼看就要跟那些人一样跳进血和火之中——”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着她:“幸亏在最后一刻,你叫醒了我。”
“你醒来那一刹那的表情,真的像要杀人一样。”她岔开了话题,并没有问他昨夜见驾的结果如何,只是往床里面挪了一挪,让出一块地来,“就这样坐了一夜?怎么不上来睡?”
“怕吵醒你。”他低声道,“很久没见你睡得那么香了。”
“上来休息一会儿吧,”她拍了拍空出来的半边枕头,“天还没亮呢。我们躺着说一会儿闲话也好。”
“不了,时间不多。”他摇了摇头,显然早已想好了主张,“你身体好一点了吗?如果能活动的话,今天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嗯?出去?”殷夜来有些诧异。
这些年来,他们的交往一直很低调。他一年里很少回云荒,每次来也只是在夜里,不到天明便又离开,更是从未提出过要带她“去外面走走”。而且,他不是说了外面可能还有残留的刺客,要让她警惕,不要外出吗?
然而,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默默点了点头。
“那好,我让春菀去备轿。”他旋即站起身来。
殷夜来满怀心事地看着他,觉得这几日连接发生的事情有些纷繁复杂,似乎一环扣着一环,无端地令人心里越发不安。她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那……你今天不回西海去了?”
“不回了,”白墨宸淡淡道,声色不动,“明天我还要去帝都一趟。”
“……”殷夜来疑虑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问什么。
如果明天还要再去伽蓝城,那么就是说昨夜他面见帝君,并没有获得想要的结果。这些年来墨宸和白帝共同进退,昨夜到底是什么事,令墨宸万里仓促赶回,而白帝又不曾同意呢?这,似乎是多年来这一对君臣第一次出现分歧吧?
然而,她并没有问。
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告诉过她,做这一行,是不能随便问雇主为什么的。
“今天我会派出所有的精锐侍卫来护送,也预先探过了场地,你不必担心安全问题。”白墨宸换下了一身戎装,穿上了极普通的一件玄色长衣,语气很平静,“戴上珠翳,今天,就让我好好陪你四处走走吧。”
(珠翳:云荒东部泽之国一带的风俗。女子年满十六岁后,出门均戴珠翳,遮蔽眼部四周及鼻子。因贫富不同,珠翳材质有很大区别,装饰也繁简迥异。一般材质为绸、纱,配以银链、绢花,也有以金箔银箔打制为叶状,饰以凝碧珠,极其华美。)
软轿走了很久,不知道到底到了哪里。
殷夜来走下轿子。薄薄的珠翳在额头上微微颤动,仿佛一片云一样遮住了她的容颜,只露出苍白娟秀的下颌。她的脚上穿着洁白的丝履,但撩开帘子后,第一步却踏入了一摊污水里。受伤未愈的她行动不如平日敏捷,这一脚来不及收回,便重重地踩了进去。
“小心。”白墨宸从旁搀扶住她,低声道,“这个地方不大干净。”
这里是……她愕然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却是“魁元馆”三个字。
那一瞬,她身子不由得微微地战栗起来。
“进去吧,”白墨宸看着她,眼神却看不到底,“一起吃碗面,如何?”
心跳得如此激烈,殷夜来只觉得全身仿佛忽地失去了力气,就这样被他搀扶着,轻飘飘地跨过了破旧的门槛。
显然已经有人事先来探过场,甄别过了没有可疑人等,这个店里看上去一切正常,却有不下十人混坐在人群里,虽然穿着便装,但一举一动却掩盖不住军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