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霸王别姬 · 3
他猛然一震,愕然地看着她:“信?”
怎么会?临别的时候,他根本没有给她留书!那个匣子里只有一双他儿时穿的布鞋、一份丹书、一本账簿和一把光剑而已。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居然让她看到了所谓的“信”?那一封信又到底说了什么,能让她这样义无反顾地来到这里?
这是一场阴谋,还是……
他脑子里迅速掠过各种揣测,却听她在耳边轻声道:“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看到身侧那双静如秋水的眼眸,忽然间,所有纷乱的思绪都平息了。是的,此时此刻,这些问题都已经不重要了——她是为了他而来的。光凭这一点,一切都已经有了最终的答案。
“你不该回来的。”他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我知道。”她笑了一笑,轻声道,“但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待在这个地方。我必须过来,和你在一起。”
“墨宸,”白帝拊掌大笑,“你享有如此艳福,真是令朕羡慕不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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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墨宸看了看殷夜来,又转头看着高座上的帝君,目光变幻,缓缓从袖中掏出了那块象征着兵权的虎符,手指忽然一松——当的一声,沉重的青铜令符坠落在帝君案头的金盘里,发出一声刺耳的重响。
殿上所有人都齐齐一震。
“请帝君收回兵权吧!”白墨宸的声音凝重而低沉,“墨宸甘愿做回一介平民,从此解甲归田,终身不入帝都。帝君可满意?”
白帝迟疑了一下,俯身拿起那枚虎符,和自己手里的另一枚合在一起,只听咔的一声响,两枚虎符完全吻合,脊上那十二个字清晰浮现。那是可以调动千军万马的重器,天下兵权的象征,不逊色于象征皇权的皇天神戒。
然而,这个手握天下兵权的男人,居然就这样放开了它!
“没想到你还真弃权势如敝屣。”白帝眼里掠过一丝不悦,冷笑,“朕真没说错,你终究会在女人上面吃大亏,可真不像一个做大事的男人!”
白墨宸只是淡淡道:“让帝君失望了。”
宰辅在一旁静默地抽着水烟,看了一眼虎符,又看了一眼白墨宸,眼神变幻不定。在这瞬息万变、危机四伏的深宫里,今日这个对局,到底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连他心里也没有底,但无论如何,赢家不会是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
“如果朕只是想要虎符,何必留你到今日?”白帝冷笑了一声,“墨宸,朕是爱惜你一代将才,希望你继续执掌大军,替朕打下这万世江山!”
“万世江山?”白墨宸叹了口气,“撤军西海,挑起内战,引狼入室,帝君非要逼着臣做万世罪人吗?”
“什么罪人不罪人?后世均以成败论英雄!”白帝一掌拍在桌上,不容争辩,“权势这个东西,拿到的时候固然需要付出代价,交出来时,难道轻松一句‘不要了’就可以了结一切?”
这句话说得露骨,不啻撕破了脸面。
殷夜来微微一震,抬头看了白墨宸一眼。他已经为她妥协了一次,如今,还会为她屈服第二次吗?让他放弃兵权,可以;让他违背原则发动内战,他肯吗?
“拿回去!等朕百年之后,一切还不是你的?”白帝一扬手,将那一半虎符扔到他脚下,“只要你跪在我面前,把它重新捡起来,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还是我最得力的左右手,还是空桑千军万马的统帅!否则……”
“好了好了,先别说这么杀风景的话。”宰辅看气氛又有些紧张,笑着打了个圆场,“今日好容易能见到殷仙子,微臣实在非常想欣赏那绝世的歌舞。”
“哦……”白帝语气里带着一丝阴冷的笑意,语意双关,“其实朕也私心盼望已久,只是碍着墨宸的面子,一直不好劳仙子芳驾入宫。”
帝君的目光微微扫过来,殷夜来情不自禁地微微打了个寒战。
白帝唇角露出一丝微笑:“听说仙子是中州人,以前在戏班里也是红极一时的头牌,想必擅长歌舞,那,今日朕就点一出中州的戏吧!”
“戏?”殷夜来有些意外,“请问帝君想看哪出?”
她以为自己被迫入宫,只是白帝想用她来要挟墨宸而已,却没想到,竟然是真的要来这紫宸殿里唱一段戏!
白帝端起一杯酒,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开口:“朕听说,你们中州有一场有名的戏,叫做《霸王别姬》,是不是?”
《霸王别姬》?此语一出,满殿的人都不易觉察地震了一震。殷夜来下意识地看向白墨宸,却看到空桑元帅也在注视着她。是的,这是敲山震虎。
“乐师!乐师呢?”白帝却在拍案,“奏乐!伴唱!”
帝都京城内云集了天下一流的艺人,然而空桑下令禁止流传中州戏曲已经有一段时日,王宫中会唱中州戏的人也少,殿下的那一班优伶商议了半日,只有一个伶人怯怯地站出来,说自己会西楚霸王那一段戏,但调子不大熟。
“也罢,”殷夜来微笑,“跟着我的调子来就是。”
她整衣来到了殿堂中间,对着殿上的白帝微微行一礼:“启禀帝君,《霸王别姬》中有一段乃是剑舞,宫中不可携兵器上殿,且让夜来以簪代剑。”
她抬起手,抽下了绾发的金簪,一头乌发如瀑布般瞬间垂落,艳惊四座。
“好!”白帝看得出神,情不自禁地鼓掌。
在她拔下簪子的那一瞬,端坐着的白墨宸震了一震——那支簪子!那支殷红如血的簪子,难道不是用那一支他赠予的珊瑚琢成的吗?
殷夜来在第一声拨弦里凝聚了全身的精神气,盈盈站定,摆了一个起手的姿势。
那一瞬,满殿屏息,光华满座。
丝竹悠扬而起的时候,殷夜来随之起舞。她舞得很轻盈,似乎完全没有被眼前这沉重的气氛压倒,也没有感到自己是在生死边缘徘徊。裙裾在华丽的、染满了美人鲜血的殿堂上飞扬而起,宛如一朵旋舞着盛开的花。
白帝坐在高处的金座上远远望着,眼里露出复杂的表情来。
宰辅素问一边吸着水烟,一边冷眼看着这君臣两人,手指默默敲击着案板,似乎在沉吟盘算着什么,眼神变幻不定。
在君臣三人各怀心思想着什么的时候, 一曲《十面埋伏》的琵琶方过,只听殷夜来顿了一顿,以虞姬的口吻曼声唱:“自随大王战天下,风霜劳碌年复年。妾无怨,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好!”白帝击掌,喝了一杯。
伶人略微定了定神,接着以霸王的语气念白:“虞啊,想孤出兵以来,大小几十余战,未尝败北,今日十面埋伏,困在垓下,粮草俱尽,又无救兵。哎呀!依孤看来,今日是你我分别之期了。”
白墨宸听得真切,不由得微微一震。
他知道白帝是故意要通过她的口,唱这一出给他听。
旋舞中,殷夜来来到他面前,捧起了案上的一盏金杯,他一震,下意识地抬手接了,她却在一笑后又旋舞着离开,曼声唱:“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宽心饮酒宝帐坐,再听军情报如何。”
白墨宸茫然地端着那一杯酒,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只觉得血从脚底往天灵盖冲来,几乎令他握不住手里的酒杯,想要再度拍案而起,和白帝彻底决裂。
然而,时间还没到……他必须再忍一忍。
霸王与虞姬话别结束,接下来,便是那一段著名的剑舞。
琵琶声一转,从凄婉低回转为急切,旁边乐师檀板加急,鼓声渐密。殷夜来足尖一顿,也忽然收敛了柔媚轻盈的舞姿,拈着一尺多长的簪子,纵横而舞。那是剑之舞,姿态优美,洒脱舒展。那种凛然之美,震慑了满殿的人。
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个青楼里出来的女子,居然还能舞出这样的气势!
“好!”窅娘看得出神,竟然忘记了片刻前的恐惧,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白帝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空桑统帅,却发现对方在出神。特意点了这一曲《霸王别姬》,原本是敲山震虎的意思,意在提醒对方若继续不知好歹,即便是盖世英雄,也不免和中州的那个西楚霸王一样,落得一个美人丧命、自刎乌江的下场。
然而此刻,白墨宸的脸色还是沉如水,注视着殿上的歌舞,没有丝毫示弱的模样。这个男人被逼到了现在这个境地,居然还能这样不动声色!
白帝忽然间有一种挫败感,恶毒的念头再也难以控制地从内心升起:算了!如果这个人再不知好歹,那么,就算再舍不得,也得把他给清除了!这样也不错,至少这么一来,眼前这个垂涎已久的女人从此后就彻底归自己了!
剑舞到了极处,满殿只见白衣闪动,四处游走。
遥想当时垓下之围,十面埋伏,那个女子怀着必死之心在中军帐下持剑而舞,曼声而歌。十年征战,十年相伴,到最后看破这红尘债孽,彼此相互拖欠,不过是三生未了的缘。
这一剑下去,便斩断今生所有的牵绊。
那个唱霸王的优伶惊魂方定,入了戏,声音洪亮地唱出了那千古绝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那一瞬间,坐在上首的男子如受重击,竟将手里的酒杯瞬间捏为粉碎!
刹那,白帝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原来,方才白墨宸这样的表情,并不是在无动于衷地出神,而是沉湎戏中无法自拔。这一出《霸王别姬》真是点得不错,敲山震虎,恰恰击中了这个钢铁般男人的要害。
此刻,殷夜来执簪起舞,曼声应: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白墨宸在歌声里缓缓站起,朝着帝君的席位侧过身去,弯下腰去捡那一块被扔在阶下的虎符——手似乎有千斤重,一分分地伸出,最终握紧了那一块片刻前丢弃的虎符。他终归还是屈从于帝君的意愿,被那只翻云覆雨手控制。
看到屈膝的统帅,白帝满意地端起了一杯酒。墨宸这样钢铁般的性子,终究还是为了一个女人向他妥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