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因剑而生 · 1
此刻的帝都,高墙内大门紧闭,刀兵林立,杀气森然,形势已迫在眉睫。
伽蓝帝都位于镜湖的中心,四面临水,入城的唯一通道是位于叶城的水底甬道,然而这一条御道在入夜后即告关闭,直到次日日出时分才重新打开。在夜里,这座城市便成了水上孤岛,绝不可能再有援兵。
白墨宸在光华殿门口停下了脚步,默默地看着四周。
外面是黑夜,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不时有闪电从比白塔更高的高空击下,在皇宫的屋脊铜丝上击出一溜刺眼的火花。然而,在这样一明一灭的电光里,他却看得见大批影影绰绰的人急冲而至,瞬间包围了光华殿的所有出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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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足足有两三百个,个个手里拿了武器,严阵以待。这些人不是内侍,也不是缇骑,本来不该出现在这大内禁宫里。
白墨宸看了一眼那个站在人群最前面的老者,眼角的肌肉跳了一下——白帝被刺仅仅是片刻前的事,而宰辅出去一呼,这些人就从四方拥来,训练有素地控制住了所有可以逃离的通道,这分明是有备而来,只等瓮中捉鳖!
“白帅弑君,罪不可恕!”宰辅在雨帘中回首,指着大殿里的两个人,厉声道,“来人,快给我拿下,别让他们跑了!”
“是!”众人一声应和,便冲了过来。
白墨宸心念一动,往后急退,啪的一声反手关上了殿门,低声对殷夜来急促道:“我来拖住素问的人马,你找机会立刻离开。以你的身手,无人能挡你的路。”
“那你呢?”殷夜来蹙眉,“弑君篡位,那是诛九族的罪!”
“入京之前我就猜到此行不善了,早有布局。等天一亮,穆先生自然会带人来解围。”白墨宸看着她,声音低沉,“唯独你在这里,才是我最大的不安。”
“天一亮?”殷夜来冷笑了一声,却不退让,“你觉得宰辅会让你活到天亮吗?”
白墨宸心里一沉,却也无言以对,只是蹙眉:“无论如何你得先脱身,否则我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对付那些人……”
刚说到这里,忽然听到有人笑了一声:“呵,好一对同命鸳鸯。”
“寒蛩?!”殷夜来霍然回头,看着大殿暗角那个幽灵般的影子。
那个弑君的刺客,居然没有趁乱逃走,还留在原地!
她来不及多想,足尖一点,便掠了上去。然而当她身形刚一动,暗角里的那个影子却又消失了。
“我在禁宫里待了十年,对这里的每一处都了如指掌,你就别白费力了。”寒蛩在黑暗里冷冷地笑,“我知道你想抓住我,好为白墨宸洗清不白之冤……别做梦了!你我两人就算单挑,也要三百招后才能分出胜负,何况外头还有那么多人随时会冲进来!”
殷夜来气息虚弱,伸出手捂住肋下的伤口。
是的,这个人说得没错,在目下这种情况下,她的确不可能再抓住他了。她身上的伤、体内的病,都已经容不得她在万军中单挑这样一个绝世对手!
“我之所以留下来,就是为了确认一下你的身份。”寒蛩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奇特的笑意,“你就是十年前那个豹房门口的女人——剑圣门下,对不对?”
殷夜来平静地点了点头:“我也知道你是谁,北越雪主。”
“北越雪主?”寒蛩蓦然发出了一声低笑,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语气萧瑟,“十年了,世上居然还有人记得这个名字。”
“我师父说过,你是一个剑术天才,”殷夜来道,“击败过我师兄清欢。”
“清欢?是那个胖子吗?哈!”寒蛩大笑了一声,“他剑术还算不错,但就是浮躁了那么一点点,你比他强多了。”他的语气前一刻还颇为愉悦,下一刻却又毫无预兆地变冷,哼了一声:“只可惜,尽管我击败了清欢,可兰缬剑圣还是拒绝收我入门!”
殷夜来看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师父不会收你的。”
寒蛩愤然:“为什么?既然她也认为我是个天才!”
“仅有天赋是不够的,”殷夜来眼神冷锐,语气平静,“剑圣门下讲求的是‘心、体、技’三者结合。兰缬师父宁可收师兄那样逊色一些的徒儿,也绝对不会收一个为了钱连孩子都不放过的冷血杀手!”
寒蛩沉默了一下,忽地笑起来:“呵,如果当初你师父肯收我入门,说不定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或许我会变成一个很好的剑圣……孰是孰非,孰因孰果,谁能说得清呢?”
殿内的谈话还没结束,在雷声隆隆中忽然一道闪电又劈中了光华殿。
“白墨宸,你这个逆贼!”雷声里,宰辅的声音又从外面传来,然而这次的声音很近,居然是走到了大殿门外喊话,“你与帝君一语不合,居然敢弑君犯上,犯下滔天之罪!如今你已无路可走,还不立刻出来投降,接受六部的公审?”
“这些皇宫里的家伙,还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演戏,”寒蛩不屑地冷笑,看了一眼宰辅,“不过他和玄王勾结,这个局设得天衣无缝,看来这次你们是逃不过了。”
“玄王?”白墨宸眉梢挑了一下,“果然!”
寒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想,宰辅他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又不是白帝唯一的女婿,就算拼着老命再帮白帝永霸了帝位,对他又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和玄王联手搏一下,自己至少还有两年的皇帝瘾可过。”
白墨宸默然点头。是的,如果白帝一死,身为驸马的自己又以弑君的名义被诛,那么就只剩下一个疯了的公主悦意。在白族轮值的剩余两年权力空白期里,身为白帝的叔叔,素问自然可以理所当然地把控朝政!
这一切一环套着一环,虽然看似复杂难解,却是一目了然的利益锁链。原来,在白帝下决心对付他、他下决心反击白帝的时候,已经有第三方势力结成了联盟,暗自布局,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过,真幸运,居然在这里又遇见了你!”寒蛩却只顾打量殷夜来,眼里露出了一种光,“我还以为在那个计划完成后,你也被灭口了呢。真是幸会啊幸会!”
殷夜来没有回答,全身精气神凝聚,不敢放松片刻。
门外已经聚集了无数人马,随时随地都要闯进来。她一边要警惕屋顶上那个诡异的刺客,一边还要分出心来提防那些破门而入的刀兵。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莫非是你身边的这个男人留了你的性命?”寒蛩还在喋喋不休,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她,冷笑,“啧啧,做个漂亮女人就是好啊。”
白墨宸眉头微微一蹙,然而此刻,门外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窗上映出拥挤的人影,那些早就被安排在深宫的人马将要闯入这座孤零零的大殿。
“小心!”白墨宸一把拉过殷夜来,隐身在柱子背后。
“白墨宸!还不放了殷仙子?”只听门外的宰辅话锋一转,低喝,“你堂堂大元帅,此刻不会想要劫持一个女人做人质吧?”
殷夜来一怔,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忽然如此说。
宰辅难道想为她开脱?为什么?她不是一个必须要灭口的危险目击者吗?
“嘿,看来你运气真的很好……宰辅那边还不想连你一起杀,还不赶快去?”寒蛩坐在高处架起了二郎腿,对殷夜来笑了一声,“但你身边的这个男人呢,估计就没那么好运了。你大概不知道,这朝野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呢!”
殷夜来沉默了一瞬,终于喟然叹息:“都怪我太冲动。”
今夜险恶非常,显然双方都早有准备,准备来一场恶战。如果不是她贸然劫持了白帝,骤然激化了矛盾,宰辅这一方也不会正好借机发难,让形势急转直下。
白墨宸叹了口气,他也知道她远非十全十美的女人,平时为人清高孤傲,言语锋锐,再加上性格峻急,疾恶如仇,上次诛杀蓝王侄子和这一次的事都做得过于冲动,这才中了对方的圈套。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对她有丝毫怨尤。
“他们要对付我,总有这样那样的借口,不过早晚而已。”他苦笑,“不必自责。”
殷夜来咳嗽了半晌,才微微喘过气来。她在黑暗的大殿里凝视着他,忽地低声道:“墨宸,告诉我,你这样坚定地拒绝白帝,有没有私心?”
他的手在黑暗里抖了一下,许久,才点了点头。
“呵,我就知道,”殷夜来轻笑起来,“哪一个男人,不梦想着要名垂史册呢?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无论是为了建功立业,还是为了空桑大局,你所坚持的都没有错。而我,很高兴自己是在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而战。”她叹了口气,“如果只是单单为了一个男人而死,也未免太辱没了剑圣一门啊……”
死?他为她提到的这个字而猛地战栗了一下。
“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她没有再说什么,对着他点了点头,就这样拂开一重重帘幕,从这座充满了杀机的光华殿里走了出去,将他留在了身后的黑暗里。
白墨宸在空寂的大殿里遥遥地望着她的背影,心情复杂。
“不会吧?真的就这么扔下你走了?太让人失望了。”寒蛩在黑暗深处喃喃道,“我还以为会有好戏看呢!”
走出去,外面是大风大雨,雷电交加。廊下不远处站着宰辅素问,身边带了几个全副武装的心腹,看到她出来时不由得笑了一声,迎了上去:“白帅果然还是心软啊……殷仙子快过来这边!站开些,等会儿这里就要打起来了,别弄伤了玉体。”
殷夜来盈盈地走了过去:“宰辅如此关心,妾身真是担当不起。”
宰辅吐了一口水烟,打量了一下这个艳名满天下的青楼女子,发现她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居然不曾惊慌失措,不由得低低笑了一声,指了指背后:“仙子过奖了,老臣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物。仙子若要谢,也应该谢后面那位贵人。”
殷夜来一惊,顺着他的手看去——此刻天上雷声隆隆,闪电交错,在数百内侍后面,赫然停着一顶软轿。轿子里有个衣衫华贵的年轻男子,正用一种带着阴冷笑意的目光远远地打量着她。那种视线阴毒而龌龊,令她全身止不住一颤。
居然是玄凛!他,果然也是今夜阴谋的策划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