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 · 3
冰锥还是停在船坞里纹丝不动,然而底部一个暗门却悄然打开,一艘直径只有一丈的小小螺舟划行而出,在离开水面一丈处潜行。螺舟在水下行驶得如此平稳寂静,连那些密布军工坊各处的守卫战士都无法觉察。
螺舟穿过了冰锥射出的那个大洞,无声无息地离开。
所有人都没有发现他的离开,唯有两个低等的工匠坐在休息台上,偷偷地看着这一切,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双双起身。
元老院的议事厅位于空明岛东部,每天第一缕太阳照射到的最高处。然而,在入暮时分这里却比别的地方更黑一些,空寂无人,只有最深处飘摇着一盏孤灯。
织莺在空旷的长廊上走着,心事重重。
此刻,她已经换好了衣装,华服美饰,十二支结发簪如同展开的孔雀尾翎一样插在她发间。十几位侍女引导着她,一步步走在地毯上,脚步落处悄无声息。
她终于走到了那一点孤独的灯火前面。抬头看去,在高大的石质建筑里,一排排椅子居然都坐满了人,那些人都是元老院的重臣,除了望舒和还在从云荒赶回来路上的巫朗,十巫居然都到齐了!那些重要的人物济济一堂,每一个都穿着隆重的礼服,手里握着蓍草和串珠。在看到她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站起了身,深施一礼。
“巫真到了,婚礼仪式准备开始!”十巫里的巫礼步出人群,低声宣布。
声音方落,轰然一声,四壁的灯火忽然点燃。
灯火照耀着这个小型的秘密婚礼现场,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简洁而精致。花束、酒宴、宾客,无不就绪,只等新人入场完成仪式。
议事厅的最高处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那个人坐在高高的座位上,低下头看着手心里握着的剔透的水晶球,眼神冷肃,似乎没有听到仪式开始的声音。其他人不敢打扰正在用通灵之术的巫咸,便侍立在下手。
巫咸凝视着那个水晶球许久,忽然发出了一声叹息,重重地将手拍在了扶手上:“没想到连这般缜密的计划都无法杀掉白墨宸!可惜……可惜!”
“怎么?”旁边的巫彭吃了一惊,“我们的人失败了?”
“是的。”巫咸默然紧扣水晶球,手指微微颤抖。许久,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付出那么巨大的代价,还是没有杀掉白墨宸!”老者喃喃道,“原本我夜观星象,察觉空桑帝都的上空将星暗淡,帝星陨落,破军的‘暗’之力量已经悄然扩散到云荒的心脏。既然星辰都如此昭示,我本以为事情可以顺利,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
在婚礼的前夕听到这样的消息,所有人的情绪都有些凝重。
“白帝驾崩,悦意继位,白墨宸更可大权独揽,”顿了顿,他咬牙道,“对我们来说,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只怕我们要提前发动反攻了。”
水晶球在巫咸手里流转出一道奇特的光,宛如暗室流星——织莺可以看到有一抹淡淡的血红色在水晶里飘然回旋,仿佛有灵魂一样变幻出各种形状。
“那慕容隽怎么办?”巫彭低声问,“要让牧原诛杀他吗?”
“诛杀?”巫咸看着手心里的水晶球,发出了一声苦笑,“是啊……我们是可以随时夺去镇国公的性命,以作为他未实现盟约的惩罚。然而,区区一条命,相对于我们付出的巨大代价来说实在太微不足道了。让他活着,对我们更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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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彭点了点头,“说得是。既然刺杀白墨宸失败了,那他如今的处境必然极其危险。只怕不等我们动手,空桑贵族阶层已经要把慕容家逼到了绝路。”
“对。慕容隽绝不是个怕死的人,更不是一个甘于束手就擒的人,他一定会用尽手段反击,保住镇国公府的地位!”巫咸唇角浮出一个冷冷的笑意,“所以,先让他和空桑人自相残杀,斗个你死我活吧!等他们内斗结束,我们再反手取了慕容隽的性命也不迟。眼下,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
巫咸转头看着织莺,眼神柔和起来,嘴角带着微笑:“我们要好好地送你出嫁。”他回过头去,询问身边的人,“羲铮呢?新娘都已经来了,新郎人在哪儿?”
“禀长老,”侍从低声道,“羲铮将军今日正好轮到执勤,正带人在外巡逻,在下已经快马去秘密通知他赶过来了。”
“什么?连婚礼都迟到的新郎,实在不合格啊……”巫咸雪白的长眉蹙起,有些不快,“等一下我们要他在元老院面前立下誓言,日后定不会在任何一件事上怠慢你。”
织莺勉强笑了一笑:“羲铮一贯忠诚于国家,这也是他的优点,我不会苛责。”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巫咸点了点头,却忽然发觉了她的异常,悚然一惊,“怎么了?你刚哭过?”
织莺无法说谎,只能垂下头去,掩饰微红的眼圈。
“又是为了望舒吗?”巫咸叹了口气,花白的长眉紧蹙,“你最近和他走得越来越近了,让我很担心……真希望你早日离开空明岛。”
“请大人放心,”她低头轻声道,“织莺记得自己的责任。”
“那就好。要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望舒不是一个可以视为同伴的人。”巫咸的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一切,“羲铮是我们冰族最优秀的战士,你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忠贞、坚定而强大,不知道有多少女孩为他魂牵梦萦,为何你不爱他呢?”
织莺轻轻咬了咬牙,低声道:“我是爱他的。”
“真的吗?那就好……”巫咸的声音平静而不容抗拒,“记住,你已经选择过了,不能再回头了。”
“是。”她温顺地站起来,脸色却有些苍白。
“再去看看!怎么新郎还没到?”巫咸提高了声音,对身边的人大声呵斥,“实在不像话!都已经晚了半个时辰了,人怎么还没赶过来?要知道子夜前婚礼如果不能完成,就要错过最好的时辰了。”
“是。”侍从连忙跑出去。
然而,刚走到门外的凯旋广场上,就听到船坞那边的码头一片沸腾,一路上有好几队军人往那边赶去,面色严肃。侍从连忙拉住了一个擦身而过的士兵:“怎么了?”
“有刺客!”那个人惊呼,“巫即……巫即大人遇刺!”
什么?侍从猛然一惊,不顾一切地回头奔了过去,向元老院禀告这个噩耗。
十巫一瞬间都变了脸色,巫咸长身而起。刺客?前一段时间,他们刚察觉了空桑奸细进入空明岛的事,就已经将警戒提高到了最高级别,特别是对‘神之手’和望舒的保护更是密不透风——如今,怎么会被刺客接近了身边?
如果望舒有什么不测,那么……
“快,去看看!”巫咸站起了身,顾不得未进行的婚礼,疾步往外走去。刚走到门口,他回头一看,身边的织莺早已不见了。
血迹是从船坞里一路洒出来的,绵延了二十多丈,在地上殷红刺目。织莺一把推开了那些簇拥在一起忙乱的军士,循着血迹冲到了人群里,看到了一个面朝下躺在地上的人。那个人遍身血污,一支短矛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身体。
“望舒!”她失声大喊,顾不得什么,立刻双膝跪地,俯身将那个人抱起,双手颤抖得不能自控,“你没事吧,望舒?”
“巫真大人!”旁边有军士试图阻拦她,“巫真大人!”
“望舒,望舒!”她不顾一切地打开了军士的手,用力摇晃着那个人,将他的身体扳过来,“望舒!你怎么了?不要吓我……千万别吓我。”
那个人震了一下,没有说话。
“说话啊!你怎么了?你身上的伤……天哪!望舒!望舒!”织莺一眼看到那支深深插入那人肩后的短矛,声音都变了,“别吓我,望舒……不要死!你死了的话,我……”
那个人忽然低叹了一声:“我没事。”
“真的吗?”她喜极,泪水夺眶而出,“你……”
就在那一刻,她怀里的那个人转过身,抬起了头看着她,重复道:“我没事。”
他的眼眸是蓝色的,冰族人最常见的颜色,和望舒一样,然而眼神却是锋利而沉静的,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痛苦,而有着钢铁般的隐隐光泽,和望舒完全不同。他望向她,看着这个惊慌失措地抱住自己的女人,不动声色。
织莺忽然呆住,手臂僵硬。
“羲……羲铮?”半晌,她才说出话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事情变成了这样,旁边的军士一时都沉默下去,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个个都露出些微尴尬的神色。那个铁板一样的军人看了呆若木鸡的未婚妻一眼,也不说什么,只是翻身坐起,抬起手绕到肩膀后,紧紧握住了那支短矛,眉头一蹙,噗的一声就拔了出来。
血从他肩膀上喷出来,有几滴飞溅到她的脸上,将她惊醒。
“你……你没事吧?”织莺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用丝绢堵住他肩后那个深可见骨的伤口,声音有些发抖,“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刺客进入船坞,怀疑是白墨宸派来的那一行人。”羲铮低声道,开始包扎上肩膀的伤口,“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破坏冰锥,并杀死巫即大人。而巫即大人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偷偷从保卫严密的军工作坊里溜了出来,刚到广场上就遇到刺客刺杀。”
织莺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想奔向船坞。然而一站起来,她就看到周围的军士们围在一旁冷冷地注视着她,眼神不善,也没有让开的意思。织莺一怔,明白方才自己情不自禁的举动已经令未婚夫在军中大失颜面,不由得踌躇站住,有些不知所措。
是啊……有哪个男人会乐意在婚礼前,看到自己的妻子抱着另一个男人痛不欲生呢?从小到大,她都是个安静隐忍的人,即便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也从不表露心底的想法。可是经过方才那么一折腾,她长久以来隐藏的心事几乎是以最糟糕的方式公之于众。现在,哪怕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望舒在她心中的重要性吧?
羲铮的心里又会怎么想呢?
“巫即大人没事。”羲铮包好伤口站起身来,语气却未有一丝变化,“我去得及时,刺客当场立毙,他似乎只是在左腿上挨了一刀,应该不会危及性命。”
织莺松了口气,苍白的脸上这才有了点血色,不知道说什么好。
羲铮救了望舒?这……实在是一种讥讽吧?
“你去看看他吧。”羲铮站起身来,声音淡淡的,“他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已经被送回地下工坊了。”
“啊……是吗?”织莺有些不知所措,看着正要转身走开的新婚夫婿,半晌才讷讷道,“不如……不如我们一起去吧!”
“我还要去拷问那个刺客。”羲铮摇了摇头,“你自己去吧。”
不等她说什么,他转过身挥了挥手,对周围的战士低喝:“愣在这里干什么?一队去搜索刺客残党,一队留下来保护巫真和巫即大人。快走!”
“是!”那些战士们轰然答应,迅捷地散开。
“羲铮……”织莺无力地叫了他一声,然而军人却是头也不回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