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青木塬 · 5
溯光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命轮还在缓缓转动,那一支发光的标记一直指向东北方,有灼热的错觉。
“一定要去那里?”他问祁连钺。
“一定。”祁连钺断然回答。他的语气是如此坚决,令溯光眼神微微一动,追问:“为什么?”
祁连钺迟疑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因为……素馨在那里。她五年前进了青木塬,再也没有回来。”
“是尊夫人吗?”溯光沉默了一下,“她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
他问得直接,祁连钺的身体晃了一晃,颓然坐下,沉默了许久,仿佛终于下了决心,抬起头看着他,开口道:“阁下是海国人,可能没有听说过北越吧?我说的不是北越郡,而是另一个组织的名字。”大秦帝国小说
“北越?是多年前出现过的那个杀手组织吗?听说里面高手如云,北越雪主在传说中更是堪与剑圣门下媲美,只是可惜昙花一现。”溯光回答,补充了一句,“不过,在十年前白帝白烨登基之后,那个组织就神秘地消失了。”
“阁下果然不是普通人……连这些都知道。”祁连钺感慨道,凝望着隐没在黑暗里的伽蓝白塔,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自己脸上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语气低沉,“可能,我已经是除了雪主之外北越里的最后一个幸存者了吧?”
溯光的眼神微微一动,看着面前的白发男子:“阁下是北越中人?”
“我曾经的名字,叫作逐风,”祁连钺喃喃道,“早已没有人记得了吧?鸟尽弓藏啊。”
“……”溯光沉默地听着。不久之前,他刚刚从对方口里提到过的那个地方——帝都伽蓝,白塔矗立的地方,云荒权力的中心,充斥着种种欲·望。眼前这个男人原来正是从那个地方出来的,难怪有着这样的眼神。
那是历经诱·惑和生死之后,百炼成钢的淡然。
“我活下来了,拼着最后一口气爬回了这里,想死也要死在故乡。”祁连钺低下头去,摇了摇头,黯然道,“在年轻的时候,我想要出人头地,野心勃勃,抛下了新婚不久的素馨出外闯荡。那时候她才嫁给我不到三个月。我以为她肯定会改嫁,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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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了顿,那一瞬他眼里有泪光:“当我垂死挣扎着回到这幢破房子门口,用最后一丝力气敲响家门的时候,门里居然还有灯光!我看到我的妻子坐在灯下缝补衣服,桌子上放着一篮新剪的韭菜,一切,居然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那一刻,溯光看到有一滴泪水沿着他疤痕丑陋的侧脸,缓缓滑落。
祁连钺苦笑着:“唯一不同的,还有一个小男孩缠着她说话。离开了那么多年,在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我有了儿子,而且已经快八岁了!我有了儿子,我的妻子还在家里!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就这样死去也值得……”
溯光点了点头,心里也有淡淡的感伤。
“我就这样昏倒在了门口。”祁连钺喃喃道,“我都不敢相信自己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还能再度醒过来。只是,从此就苦了素馨。”
“我死里逃生,却变成了一个废人。看遍了医生,都说我的伤势是无法挽救了——腰椎彻底断裂,胸·部以下失去了知觉,只能永远躺在床上,连拉屎撒尿都需要人服侍。”祁连钺有些自嘲的苦涩,“在离开故乡时,我满怀信心以为能在外面闯出个名堂……没料到,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
“我虽然逃得了一条性命,却日日夜夜被伤病折磨,恨不得自杀解脱。然而看到八岁的儿子,却又舍不得。”祁连钺喃喃自语,摇着头,“我是一个北越的杀手,到最后,却沦为了一个靠女人养活的废物!”
“我的脾气本来就不好,卧病后更是暴躁易怒……就在她离开的前一天晚上,还因为她做饭晚了一些而大发脾气,”祁连钺喃喃道,露出痛悔的表情,一拳捶在桌子上,“谁知道她第二天一早就走了!她……她居然一个人去了‘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溯光蹙眉。
“青木塬。”祁连钺神色变得苦痛,抱着自己的头,“她是在天没亮之前走的。村里有人看到过她走进那片森林,身边只带着三花那条狗。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一个月后三花从林子里跑了出来,瘦得不成样子,嘴里叼着那一枚肉芝。”
溯光没有说话,沉默着。
那个叫作素馨的女人,早早嫁给了当地的英俊青年,本以为能安分守己平平淡淡地相守到老。然而婚后不久就被丈夫抛弃在故乡,独自辛苦抚养孩子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丈夫某天忽然回来了,侥幸保住了性命,却发现他已经是一个废人。
可是尽管如此,她为了治好他的病,还是不惜走进了青木塬。
而这举世罕有的灵药,是那个女人最后给丈夫留下的礼物,也令他渐渐恢复了健康,终于能够摆脱瘫痪。而她自己呢?是不是至今被困在那一片据说无人生还的密林里,再也无法出来?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她走了已经十年了……”祁连钺低声说,“我的伤渐渐好了起来,开始能和普通人一样做一些简单的农活,养活自己和嘉木。但是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着要去那个地方把素馨找回来。但没有任何人敢靠近那片林子一步,我一个人无法成行。”
溯光沉默着,忽然问:“林子里到底有没有妖魔,你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进入过其中的人的确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祁连钺看了一眼那片夜色里黑黝黝的森林,“有传言说那片林子里有魔物,它们不但会吞噬误入其中的人,还会引诱周围村寨的人走入丛林。村子里的人因为恐惧,甚至在林子外三里地的地方筑起了墙,防止再有任何村里的人靠近那里。”
溯光点了点头。守着近在咫尺的林子,却无法打猎也无法耕作,的确令人无法忍受。这一切,或许只有世代相传的恐惧才能解释吧?难怪这里的村民们日子过得如此艰苦。
“今天,我接到了一封故人来信,决定要在离开这里之前做完这件事。我一定要进那个地方找到素馨!”祁连钺看着他,眼神里又闪出亮光来,低声道,“我看得出来,你绝对不是普通人……一定是上天可怜我,令我遇到你。要是你再晚来一天,我就自己一个人闯进去了。”
溯光并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桌子上的杯筷——那几尾鲜鱼在寒夜里冒着热气,鲜美的汤扑扑地翻滚着,然而两人谁都没有动过筷子。
“我进村子的时候,远远听到有人在吹埙,是你吧?”溯光凝视着手里的剑,低声说,“那首歌的调子,是《仲夏之雪》吗?”
“我不知道,”祁连钺有些茫然地回答,“那是素馨经常唱的,听得多了,也就记住了。应该是这一带的歌谣吧。”
“仲夏之雪……仲夏之雪。”溯光的眼神渐渐变得辽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露出了一丝哀伤,“很多年了啊……很久不曾听到了。”
冷冷的月光穿过窗户,落在他俊美无伦的脸上,有一种凄凉的意味。祁连钺看着他,一时间明白了什么,问:“莫非,阁下也曾经有离散之痛?”
溯光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指,轻轻抚摩着那一柄黑色的长剑,眼神温柔而哀伤,许久,才道:“不,我们从未离散。”
祁连钺下面想问的话,被这样短短一句回答给堵了回去,只能沉默。
“我的确是要去往青木塬,”溯光低头看着掌心,许久才开口,“我可以带上你。但到了那里之后,万一我接下来要去的方向和你有分歧,你就需要自己走完剩下的行程。”
祁连钺喜形于色说:“好!”
溯光只是抬起头看着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地提醒:“但是,我只能带你一起进入那里,却绝不可能和你一起出来,而以你现在的能力,是不可能一个人走出青木塬的——你一定会死在那里面。”
“那有什么关系?”祁连钺咧开嘴笑了,牙齿雪白而锋利,有一种豹子一样的攻击性,“我在十年前就该死了……苟活到今天,这条命都是赚来的。何况嘉木也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我还有什么顾虑?”
溯光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手指轻轻抚过剑柄上那颗明珠:“好吧,那我就带你一程。明早出发。”
“明早就出发?”祁连钺却有些犹豫起来,“这一趟需要好好准备一些东西,能否稍等一两日,让我筹措完备?”
溯光却断然摇了摇头,看着掌心,低声说:“不,我没有时间了。”
那一刻,一道光芒从这个旅人的手中绽放,在黑暗冷清的室内如璀璨的莲花——祁连钺吃惊地看到一个金色的命轮在那个人的掌心,仿佛活了一样转动,发出耀眼的光华。其中的一支,定定指向青木塬的方向。
“唉……”溯光握紧了手,那道光芒便被他熄灭在了掌心。
“我本来只是一个过客,并不应该卷入你的事。”他对着夜空轻声说,似是对祁连钺,又似是对着空气里不存在的某个人说话,“但是我明白一个人总是想寻找生命里早已错过的东西的感受——你是这样,我亦如此。既然是举手之劳,我也应该满足你的心愿。”
“是吗?紫烟?”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冬日的夜风吹起温暖的鱼汤热气,萦绕在身旁。
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
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
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
* 仓央嘉措著